第2章
  汤夏和知道自己变了,他不再是秦文澈口中的“纯真的诗人”。工作后,他日复一日被裹挟在饭局与永远也做不完的项目中,一杯又一杯递来的酒早已打消了他追求单纯快乐的热情。他曾暗自发誓过永远不要做一个邋遢的醉汉,因为秦文澈最讨厌那样的人,但后来秦文澈总能在夜里接到电话,开车去酒局把醉醺醺的他接回家。
  再后来,秦文澈不愿意去接他了。有时候汤夏和被同事搀扶着自己走回来,有时候醉得站不稳了,他便搭同事的车子,然后被同事扔在家门前。秦文澈总是在家门口捡起他,喂他吃下两粒醒酒药。
  汤夏和其实并不想吃醒酒药,每次吃完醒酒药后,他都头晕恶心一整天,但比起醒酒药带来的副作用,汤夏和更想自己赶紧挣脱醉酒的状态,在秦文澈面前保持清醒。他感受到秦文澈的失望,却无能为力。有时候汤夏和被这样的无能为力撕扯着,感觉自己像一棵禁不住风雨的大树,正在从根部腐烂掉。
  他转头对凌铭之说:“秦文澈要和我离婚。”
  第2章 你可以带我回家吗
  chapter22009年夏
  汤夏和是在十六岁那一年遇到秦文澈的。
  秦文澈比汤夏和大了七岁,他是汤夏和高一时的数学老师。秦文澈并不是正儿八经教普高数学的,他本科学的金融数学,毕业进了银行工作半年后觉得人生不该被局限于此,于是果断辞职转行做了高中国际部的经济课老师。当时汤夏和班上的数学老师生了重病,急需人来代课,因为工作离不开数学这个工具,秦文澈自然而然地揽下了这桩差事。
  汤夏和第一次见到秦文澈时,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他知道秦文澈就像一块与他磁极相反的磁铁,深深吸引着他。秦文澈的谈吐,秦文澈的一颦一笑,秦文澈温柔地同他讲话的样子......汤夏和在他面前总是面红耳赤。汤夏和开始变得非常爱问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他都要跑去问秦文澈。不过在秦文澈的注视下,汤夏和的耳朵总是变得越来越红,秦文澈有时候会突然停下来讲题,盯着他的耳朵看个半天,汤夏和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任凭红色从而耳根蔓延到脖子。
  后来上了高二,汤夏和的班级被分配了新的数学老师,秦文澈也回国际部继续教他的经济,二人似乎再无碰面的机会。
  直到有一天,汤夏和的父母又吵起了架来。
  汤夏和不想再被夹在无休止的争吵之中,他当着两个不能控制自己的人的面跑出了家门。
  汤夏和觉得自己从出生以来唯一幸运的事就是生在了海边。汤夏和的爷爷奶奶年轻时是帆船队的,从小汤夏和就被爷爷奶奶扔在船上,他们教他驾驶帆船,小汤夏和似乎被赋予了某种天赋,天生与海亲近,不害怕他的船遇到任何大风大浪。汤夏和喜欢在船上的感觉,他的小船从不向他要求什么,只需要一点风就能自由驰骋。汤夏和会驾驶他的船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哪怕把船停在浅水区静静地发一会儿呆也好。
  爷爷奶奶去世后,只留给汤夏和两艘帆船和一个汽艇,它们被几根麻绳牵着,拴在河岸边终日沉沉浮浮。后来家里缺钱,汤夏和的父亲就把汽艇给卖了,只是说什么汤夏和也要留下他的帆船,否则他就要跟他爸翻脸。考虑到老人的心意,汤父最终还是留了一架帆船给汤夏和。
  再后来汤夏和长大了,很少再有能去海边的机会。
  汤夏和的父母吵架的时候,汤夏和真希望自己能跑到海边,远离一切纷繁琐事。那一天他真的那么做了。走到岸边,他看见自己的小船在岸上的船库里积了灰,心里竟然有些雀跃。
  桅杆部分生了锈,不过总归是还能用。汤夏和循着记忆把船组装好,推下了海。
  正当汤夏和准备自己上船时,有人叫住了他。
  “汤夏和!”
  秦文澈说话时一直温文尔雅、音量适中,所以他大声喊住汤夏和时,汤夏和感到一阵陌生。
  汤夏和转过头去,看到了秦文澈有些惊慌的脸。
  “汤夏和,你在干什么?”他走上来帮汤夏和扶住了随时都会随波飘走的船身,还以为他不小心把别人的船推下了海。
  “我去海里散步。”这就是汤夏和的回答,“秦老师,您怎么在这?”
  汤夏和的脸开始烧起来,脖子发烫。
  秦文澈不禁有些失笑:“哪有人去海里散步的?我只是住在这附近,今天碰巧出来散步。”
  汤夏和没想到秦文澈还记得他。他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
  秦文澈一只手还扶着他的船:“你怎么把别人的拖下水了?”
  汤夏和回答道:“这是我自己的船。”
  说完,怕秦文澈不信,他跑进船里,迅速收紧了瞭绳。帆面紧绷,借着一阵风,小船很快就走远了。
  这是秦文澈第一次看汤夏和驾驶他的小船。在陆地上,汤夏和似乎一直是一个笨拙的生物,他总是脸红、支支吾吾,给人一种不自信的感觉;但在水上,汤夏和是一个绝对的操控者,他驾驶着那艘小船,就好像他与船天生是一体一样。
  跑了一圈,汤夏和没有贪恋风浪,转而上了岸。秦文澈还在岸边上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
  汤夏和原本被海风吹得冷静下来的头脑又开始发热。秦文澈搭了他一把手,帮助他从下船,一边说:“汤夏和,你真是一个让人感到惊喜的孩子。”
  第二次在海边遇见秦文澈时,汤夏和正准备投河自尽。
  汤夏和有的时候觉得所有事情对他而言都那么辛苦。他的爸爸妈妈好像永远只会吵架,最后爸爸离家出走,妈妈在家里把一切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每到这种时候,汤夏和就会非常害怕,他一害怕就想逃走,像爸爸那样离家出走,可他又放心不下妈妈。
  血缘真是很神奇的东西,汤夏和想,如果他的妈妈是一个与他毫不相干的人,那么如果她发疯,他会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但那人偏偏是她的妈妈,哪怕她再怎么发疯,他还是会担心她,会心疼她。汤夏和始终在自己的害怕与心疼中作斗争,到最后他觉得自己要被这种斗争折磨疯了。他开始不仅仅只是想要逃走,他真的准备逃走了。
  对于她的丈夫,汤夏和的母亲于秋华并没有十足的把握,那么对于汤夏和,母亲便想对他拥有绝对的掌控权。从小她便对汤夏和非常严格。于秋华是一个骄傲的女人,或者说是一个虚荣的女人,而汤夏和是她众多值得骄傲的作品中的一件。她要求汤夏和每一门成绩都达到她的要求,如果汤夏和没有,那么于秋华便会用冷暴力对待他。有时候于秋华连着一整周都不理他,小汤夏和又是一个感情需求极高的孩子,开始他感到害怕和不安全,久而久之汤夏和就对家庭产生了一种不信任感,并开始害怕于秋华提出的一切要求。不仅是学习,在其他方面,于秋华也要求汤夏和按她说的做。在这样严格的掌控之下,汤夏和从不敢想象离家出走。
  但是这一次,也许是汤夏和受够了,他决定离家出走。他把一切都想好了:如果他离开又被于秋华捉回来的话,于秋华势必要恼羞成怒,让他没有好日子过;那么他不如永远不要让于秋华找到他。
  可是于秋华在这座城市里人脉广泛,而汤夏和又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如何才能让于秋华找不到他呢?汤夏和的心里很快就有了答案。那就是他死掉。
  怀着这样悲壮又不断寻求解脱的心情,汤夏和来到了海边。其实他也没有想好到底要不要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犹犹豫豫了一路,到了海边他的信念又坚定了一些。就算死在海里也不能死在于秋华手里,那样太屈辱了。
  汤夏和小心翼翼地卷起自己的裤脚。他的心砰砰跳起来,对即将到来的事兴奋多于害怕。
  很快卷起的裤脚就无济于事了,因为海水已经漫过了他的小腿,他的双腿因为水压作用已经有些不受控制,他知道每往前一步,自己反悔的机会就少一点。但是他没有停下,因为比起在海水里挣扎,他更不想在那个家里挣扎。
  当海水没过他胸口的时候,汤夏和几乎是在水里挪动而不是走。他感觉自己好像一只水母,一上一下地在水里漂浮,脚尖偶尔能触碰到海底。汤夏和深吸一口气,不像要去自尽,反而像要去练习游泳。
  正当他准备把头埋进水里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喊他的名字。他不确定,因为海风太大太嘈杂。他没有回头,事实也由不得他回头:有人上前把一个救生圈扣在了他的脖子上。几乎是本能地,汤夏和开始挣扎起来,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脚底无法触地带来的不安全感,他开始用双手去抓救生圈。
  回岸的过程很顺利,因为有人在背后推着他顺浪走。汤夏和的脚再次踏上沙滩时,他看清了身后秦文澈的那张脸。
  没有等秦文澈开口说话,汤夏和就哭了出来。他的脸上全是海水,额头上几绺头发湿漉漉地贴着,看上去好不可怜。他说:“秦老师,你可以带我回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