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秦文澈的采访由汤夏和掌镜,这是汤夏和主动提出的。汤夏和没有意料到秦文澈会愿意对着镜头,将自己失明以来所有的心路历程都毫不遮掩地讲出来。汤夏和其实一直不敢面对秦文澈走来的这一路。他现在不敢细细回想离婚前秦文澈的异常表现,因为一想到那时秦文澈正在独自承担痛苦,他的心里就太难受,好像连呼吸都是一件罪恶的事情。可是,在有汤夏和在场的时候,秦文澈讲了出来。
  和汤夏和与生俱来的悲惨不同,秦文澈生命中的暴雨来得很迟,也正因来的很迟,在突然的倾盆之前他已见过晴天,所以才显得格外残忍。对他来说,和失去视力同样残忍的是失去汤夏和。
  曾有一句话说:“吊唁之日,情绪最盛”。秦文澈从医生口中得知自己即将失明后,一个人坐在路边整理了很久心绪,决定要若无其事地编一个谎言给汤夏和。可他回到家看到汤夏和后,却怎样也冷静不下来。
  当他从背后抱住汤夏和,感受到他的体温,用手指描摹他的腰线后,他不得不与有一天他将会再也没法看见美好的汤夏和的无力一同挣扎。他人生中几乎是头一次不能控制自己的某种情绪,所以明知汤夏和在床上不喜欢开灯还是固执地把灯打开。他拼命地想要记住汤夏和的每一个样子,包括为他动情、为他失控的样子,被他弄得快要哭出来而又发出舒适的谓叹的样子。
  他不舍得。
  所以那一晚,他沉浸在自己无言的悲伤里,直到眼尾还挂着生理性泪水的汤夏和对他说:“你抱抱我吧。”他才回过神来。秦文澈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违背汤夏和意愿的事情,伸手关掉了灯,下一秒就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关上了灯,他就又看不见了。在黑暗中,秦文澈用尽浑身的力气抱紧汤夏和,闻到他身上让他喜欢的味道,有些绝望地想,以后他都只能在无尽的黑夜里感受汤夏和了吗?为什么他不能再看见汤夏和笑的样子,害羞的样子,难过的样子?他怎么能舍得?
  黑暗中,汤夏和的呼吸渐渐平稳,秦文澈的悲伤酝酿成了泪水。他拼命地控制自己的气息,不让汤夏和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汤夏和再黑暗中忽然问他:“你在哭吗?”停顿了许久,秦文澈才勉强用听起来正常的声音回答他:“没有。”怀中的汤夏和逐渐沉入了梦乡,秦文澈静默流泪的呼吸也终于可以如它本来那样粗重起来。
  凌舟之听说了秦文澈的病情,立马回国来见他。于是,汤夏和在海上驰骋的时候,秦文澈与凌舟之站在岸边讲话。秦文澈将自己的情况细致地告诉了凌舟之,包括自己大概什么时候会彻底看不见,自己失明后有什么规划。
  看着海上随风而行,热烈自由的汤夏和,秦文澈交叉着双手靠在栏杆上,其中一只手可以摸到另一只手上的戒指,戴着它这么多年,秦文澈早已习惯它的温度。他不经意地对凌舟之说:“我们要离婚了。”
  凌舟之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可是你和汤夏和的感情很好啊。”
  秦文澈摇了摇头:“我不想让他过得太辛苦。”
  那时候,秦文澈还不会想到失明后他和汤夏和的关系会互换过来。他看着汤夏和,心里想的仍旧是要坚定地保护他。
  什么时候告诉汤夏和自己要同他离婚的决定?秦文澈始终不能下定决心。他不希望汤夏和太伤心,所以提前很久就开始假装对他收起温情。可是,在能看见他的时候,秦文澈都不舍得不去看他。如果不珍惜现在的每一眼,以后就没有机会看到了。于是,在他们离婚前的多数时候,秦文澈时常沉默地盯着汤夏和。
  汤夏和觉得秦文澈变得很奇怪,可他不知道秦文澈正在用尽一切方法记住他。
  学了盲文后秦文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每一张有汤夏和的照片转化成盲文版的,并在照片背后用盲文写上这张照片上正在发生的故事,比如“汤夏和与汤小河在草坪上”,“汤夏和结婚当晚笑得很腼腆”“汤夏和在江南春(他最爱的餐厅)办庆功宴”等等。他将汤夏和给自己写的那几封信一字一句地写成盲文,每写一句都把写下来的那一句刻在了脑子里。
  他的记忆力正在同时间赛跑,他要在失明前把他能看见的前半生装进记忆里。而所有的这些,都是他背着汤夏和偷偷完成的。
  那天在学校里,秦文澈对汤夏和说“你的每一种反应都被我记在脑海里了”,说这句话时秦文澈是很认真的。汤夏和牵着他的一只手,在此之前秦文澈已经同汤夏和强调过,他并不需要旁人的搀扶,但自然而然地,汤夏和挽上了秦文澈的手。
  秦文澈说不需要别人的搀扶,是因为比起这种方式,他更信任他的导盲杖。但是汤夏和牵住他的手时,他感受到了一种更强大的信任。
  汤夏和刻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但还是比秦文澈走得更快。秦文澈很久没有这样轻盈地走过路,他往汤夏和的方向靠近了一些,对汤夏和说:“你现在好像我的眼睛。”
  在拍摄现场,汤夏和早已哭得泣不成声。手中的相机被摄影师接过,镜头里,秦文澈从椅子上缓缓地站起来,往汤夏和的方向走过去。
  汤夏和说不出一句话,秦文澈展开双臂把他抱进怀里。
  如果把汤夏和比作一条空船,那么秦文澈就是他的船锚。船锚沉入水底,为船身稳住方向,不让它在风浪中漂泊;船身承载着船锚的意义,让它的坚守有了目标。在他年少时,因为有了秦文澈,汤夏和这条轻飘飘的小船才免于被风浪拍打而葬身于大海。而现在,他为秦文澈指引着方向,成为了他的眼睛。
  和秦文澈复婚的那天晚上汤夏和身上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他觉得自己一整夜都没有睡着,眼睛再次睁开时,身旁的秦文澈正在看着自己。他小声地对秦文澈说“你醒啦”,随后从床上坐起来,从衣柜里翻出秦文澈每日穿的衬衫,准备帮秦文澈换衣服。
  秦文澈说:“今天你要帮我穿衣服吗?”
  汤夏和觉得秦文澈的问题有些奇怪,但还是答道:“每天我都帮你穿衣服。”秦文澈笑着看向他,伸手抓住了他的手,平时并不聚焦的眼睛如今正盯着自己。
  汤夏和愣住了:“你能看见了?”
  秦文澈凑上去吻了他一下,接过他手中的衬衫,对他说:“你为什么这样问?我当然能看见了。你很可爱,很漂亮。”
  汤夏和来不及害羞,心里被疑问和不可置信充满了。他双手捧住秦文澈的脸,仔细地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通,然后双手比划着数字,问秦文澈“这是几”。
  秦文澈有些好笑地捉住他的手,用手在他的额头上探了探温度,皱起眉头来:“有点儿烫。你是不是发烧做噩梦了?”
  汤夏和呆在了原地。他抱住秦文澈,急切地对他说:“你看看我,好好看看我。”
  秦文澈的微笑比任何时候都温柔:“我正在看着你呢,小夏。”
  汤夏和生怕下一秒秦文澈又看不见了,可秦文澈本人看上去并没有这样的担忧。有一瞬间汤夏和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了。秦文澈失明后发生的事是那样真实,可眼前不记得自己曾经失明的秦文澈看上去也是千真万确。
  汤小河跑到他们身边,汤夏和看见汤小河走过来,心又沉了一沉。他看向秦文澈:“汤小河是导盲犬是吗?”
  秦文澈看上去非常困惑:“应该不是吧......汤小河不是学校里的流浪狗吗?你梦见什么了?”
  汤夏和想说这不是梦,但张了张嘴,怎么都开不了口。秦文澈说:“你好像真的发烧了,我帮你给魏澜发一封请假邮件,你在家里好好休息。”
  汤夏和说:“我想跟你一起回渝州中学。我想回去看看。”
  秦文澈觉得汤夏和一定是做了很不好的噩梦吓到了自己,对他说:“如果这能让你感觉好一点儿的话,我们就一起过去。”
  这是一个周末,秦文澈只是简单地回学校处理一点儿事情,学校里的人并不多。汤夏和全程紧紧牵住秦文澈的手,好像生怕秦文澈走丢了似的。
  秦文澈和汤夏和没有手牵着手回来走过,这还是头一回。
  他们路过当年汤夏和上课的教室,说起了许多事情,秦文澈说:“我现在还记得你穿着校服的样子。做课间操的时候,我就站在你们班后面,刚好可以看见你。你那时候好瘦,蹲下来就剩一点儿了。”
  他住到秦文澈家里后,才稍微被秦文澈喂胖了一点儿。
  汤夏和走进自己上过课的教室,走到窗边那个自己坐了很久的位置,想起自己上高三时的场景。他的高三是灰暗的,所以他常常望着窗外发呆,视线看向楼下的走廊,盼望着午休时分秦文澈可以出现在那里。
  现在,他还记得自己那时的期待与看到秦文澈后的心满意足。
  经过校门口时,汤夏和说:“你还记得你每天晚上都在这里等我下晚自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