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
  可第二天天不亮,我还是会乖乖背上竹篓跟奶奶上山采集山货。
  因为父母汇的钱不足以支撑我们祖孙俩的生活,因为我还在上学,因为奶奶要为我的未来……早做打算。
  那些五光十色的城市梦,就像雾里的虹,看得见却摸不着。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像奶奶手里永远编不完的竹筐,一圈又一圈,绕不出这座大山。
  在我十二岁那年。
  奶奶领着我上邮局取钱,站在邮局的绿色柜台前,像往常一样递出那张皱巴巴的户口本。
  但这次,工作人员只推过来一封信。
  薄薄的,轻飘飘的。
  “以后…不用来取了。”戴着老花镜的办事员欲言又止。
  奶奶把信折好塞进衣兜,枯瘦的手攥得我生疼。
  回去的路上经过镇口馄饨摊,她照旧给我买了一碗。
  雪白的馄饨在清汤里沉浮,我硬是分给她大半。
  热气模糊了视线,我低头看见汤面上映着奶奶通红的眼眶。
  后来我才懂,那封信意味着什么——山外的父母各自有了新家,而我是被留在旧梦里多余的累赘。
  乡镇上学并不昂贵,且义务制教育的情况下,其他的费用也有减免,对一个正常家庭来说不算什么,但对我和奶奶却实在艰难。
  每次交完书本费,奶奶夜里编竹筐的沙沙声就会响到更晚。
  升到初一后,只上了半个学期,奶奶的头发便愈发花白,她从不表现在面上,生活条件如常,甚至于零用钱也没有少半分,但越是这样,我心中越是酸涩难言。
  因为我已经知事了,因为我知道,那些活儿做起来真的都很累、很累。
  那天,在奶奶目送下。我照常背着书包出门,却在岔路口拐向了汽车站。
  带着攒了许久的一百零一块六毛,坐上了乡镇通往城市的车,车费就需要十六元。
  我抱着书包,包里有剩下的八十五块六毛,还有奶奶纳的新布鞋。
  刚出门便花了这么多钱啊。
  窗外熟悉的青山飞快后退,前方是望不到头的柏油马路。
  我既害怕又期待,手心全是汗。
  托同学给奶奶捎的口信,不知道会不会忘?她最近总说心口疼,会不会急得病倒?
  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和汗臭味。
  我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生活了十二年的山村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晨雾里。
  城市生活与我想象的截然不同。
  这座钢铁森林确实足够包容,却偏偏容不下一个瘦小灵活、只为求生的影子。
  因为年纪尚轻,我总在求职路上跌跌撞撞,偶尔运气眷顾得到工作,却总要比别人多扛几份活,少拿几张皱巴巴的钞票。
  我大抵是自卑的。
  每当老板用抑扬顿挫的声调,细数他为我承担了多少“风险”时,我分明知道那不过是克扣的借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那些精心编织的说辞像透明的蛛网,明明一挣就破,我却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
  即便如此,我的每份工作都像捧在手里的沙,怎么也留不住。
  离职的原因五花八门,有时我甚至听不懂那些冠冕堂皇的说辞。
  这座城市仿佛被施了魔咒,每个人都戴着精心雕琢的面具,打量别人的时间永远多过审视自己。
  此刻我又成了“无业游民”,背着褪色的书包坐在长椅上。
  夜空中的繁星明明灭灭,像极了老家灶膛里未燃尽的柴火。
  胃袋空空如也,但橱窗里飘来的香气让我攥紧了口袋——这些钱要留着给奶奶,也许能让她佝偻的腰稍微直起来些。
  “汪汪!”裤脚突然传来轻微的拉扯。
  低头看见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狗,毛色灰扑扑的,肋骨在皮下起伏。
  它湿漉漉的鼻尖碰了碰我磨破的裤管,又很快缩回去。
  我蹲下来替它细细理顺打结的毛发,指尖能摸到凸起的脊椎骨。
  “我也没吃的。”
  这话刚出口就散了,它当然听不懂,只是固执地蜷在我脚边,体温透过单薄的鞋面传来。
  便利店冷柜的凉气扑在脸上时,我才发现已经握着火腿肠站在收银台前。
  看它狼吞虎咽地吃着掰碎的火腿肠,某种温热的东西突然在胸腔里化开。
  从此我身后多了条影子。
  它很懂事,常常自己翻找食物,但总在我收工时准时出现。
  有它在,小破屋漏风的窗户似乎都不那么冷了。
  直到某个黄昏,我正在街角分发传单,熟悉的吠叫声突然撕裂空气。
  摩托车后焊着铁笼,那双总是黑亮的眼睛正透过栅栏望着我。
  我扔下传单拼命追赶,印刷品像雪片般在身后飞舞。
  笼子里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变成视野里颤抖的黑点。
  膝盖重重磕在柏油路上时,才发觉掌心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是你养的狗吗?”好心路人扶起我时,这个简单的问题竟让我怔住。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连它的名字都没取过。
  晚风卷着最后一张传单掠过脚边,我才忽然意识到,在这座城市里,连“失去”都显得如此奢侈。
  毕竟我从未真正拥有过什么。
  即便如此,生活仍像生锈的齿轮,仍然必须艰难地向前转动。
  由于我“擅离职守”去追那只小狗,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工作也丢了。
  老板借机扣下我一半的工资,我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币,沉默地收拾行囊离开。
  也许是一时冲动,也许只是想逃离这片伤心地,我咬咬牙,朝城市更中心的方向走去。
  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辗转数日,终于有一家小餐馆愿意收留我。
  每天有洗不完的碗、送不完的餐、拖不完的地和擦不完的桌子,但我已经很知足。
  老板比之前那些刻薄的人“大方”些,而且包住,让我总算是短暂有了个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
  这份工作,我做得比以往都久,甚至渐渐熟悉了一些偶尔会对我露出笑容的面孔。
  直到那天。
  送完餐回店的路上,我看见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被一个陌生女人粗暴地拽着走。
  不远处,一辆面包车敞着侧门,像一张等待猎物的嘴。
  女孩拼命挣扎,哭喊着“我不认识她”,而那女人一边赔笑向路人解释“孩子闹脾气”,一边狠狠掐着女孩的手腕。
  路人们只是匆匆瞥一眼,便漠然走开。
  在这座城市,人们早已习惯对陌生人的苦难视而不见。
  我僵在原地,心跳如擂鼓。
  那些大人们真的看不出异样吗?
  还是说,他们只是选择装聋作哑?
  我好不容易才安定下来,如果多管闲事,会不会又失去一切?
  是不是也应该…学着“城里人”的为人处事呢?
  说到底,我和这位小女孩非亲非故。
  这么耽搁一下后面肯定还会有一系列的事情要处理。
  店里现在正是饭点时间,忙的热火朝天。
  我只要,只要也装作不知道就好了。
  我甚至已经微微侧身,准备像其他人一样低头走开……
  可就在这时,女孩猛地咬向那女人的手,在挨了一巴掌后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快速朝我冲来。
  她死死抱住我的腿,仰起泪痕斑驳的小脸,颤抖着喊:“哥哥!”
  路人的目光投过来,那女人凶神恶煞地逼近,而怀里的孩子抖得不成样子。
  我缓缓蹲下,紧紧搂住她瘦小的身子,抬头直视那女人的眼睛,声音比想象中更坚定——
  “这是我妹妹,你是人贩子!”
  我虽年纪不大,身形却已不矮,否则也不会总被当成廉价劳动力使唤。
  那大娘见我眼神凶狠,又见围观人群渐多,终究心虚了。
  她恶狠狠剜了我一眼,转身冲向路边的面包车仓皇逃窜。
  她放弃得如此轻易,倒让我暗自松了口气——原来反抗,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后来的发展正如我所料。
  路人们七嘴八舌地声援,却没一个愿意管这“闲事”。
  最终,这个烫手山芋还是落在我这个当街认妹的“哥哥”手里。
  去警局的路上,小女孩的手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指。
  她掌心湿漉漉的,不知是汗还是泪。
  到了警局门口,我蹲下身说:“进去吧,里面的叔叔阿姨会帮你找到家人。”
  我不能陪她一起进去,因为无法和问询的人解释太多。
  而且原本可能是九成的风险丢工作,进去,就是十成十了。
  她没多问,松开我的手,仰起小脸认真道:“哥哥,好人有好报。我叫褚梦,等我长大了,一定会报答。谢谢你!”
  望着她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警局大门后,我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