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妻惑主 第114节
  他这一声让男人确信了来客的身份,“你们是卫人?”
  不等元思回答,李太守手中的剑已经劈下,却不是对他们,而是对面的少女。
  但那少女拼死全力挡住一剑,同时一个扫腿出去踢在男人膝上,他一个腿疼手上也失了力气。少女趁机打开头上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元思跑过去。
  身边将士已经拔剑做好防备,那少女却在元思跟前利落一跪,“将军饶命!我愿为将军效劳!”
  而她身后的男人见状暴怒,朝她大吼:“孽女!你给我回来!这是通敌叛国!”
  少女充耳不闻,话语飞快地向元思解释:“我对云阳城了如指掌,不下于我父,将军若有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住口!你给我回来受死!”李太守怒喝道。
  元思微微蹙眉,他向后挥手,身后众人鱼贯而出将整个内院包围。李太守看着他们离自己越来越近,又看向女儿不动的背影,最后略过地上的尸身,朝天长吼一声,“生为宋人,死为宋人,休想我为索虏辱!”
  说罢,他手上利剑一抹,脖间鲜血喷涌,顷刻就倒在地上的尸身中,再无声息。
  少女此时方才回头,看到他倒下的身影还有院中尸身满地的景象,终于泪夺而出。
  元思看见此情此景也无言良久,只问道:“小娘子,你叫什么?”
  “妾名循,字敬婉。”
  李循果真如她所说,对云阳了如指掌,城中街巷布局、商户大族她个个清楚,连每年赋税徭役她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让元思简直刮目相看。
  “我自小读书,父亲处理政务时我常跟在身边,故而对这些很是相熟,没想到今日能为将军效劳,是我之幸。”李循道。
  李循的才华就像夜明珠一样,一旦发现就再也忽视不了。她看上去很文弱,一点也不像鲜卑女子一样勇武,甚至不如北地的汉女,简直让人担心轻轻一碰就碎了,但就这样单薄的身躯却仿佛有无穷的智慧,怎么也挖不到尽头。
  元思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他不可避免地被吸引了。
  但当他提出要娶她时,李循却拒绝了。她宁愿没入奚官为奴婢,也不愿入他的王府。
  元思想不明白,但他自矜于自己不是强夺民女的恶霸,便由得她闯一闯。
  他被拒之后虽不至于对她下手,却油然而生一股微妙的恶意,等你到了我朝宫中,听说了我的声名有你后悔的,到那时我再去找你,不信你还能如此。
  可是李循入宫后再也没找过他,他等了很久终于坐不住要主动去找她。李循却说:“殿下执意,我愿成全殿下的美意。”
  他欣喜若狂,以为李循终于被他折服,哪知清白之身失了,李循却始终不肯给他一个名分,他整日追在一个宫女身后,终于惊动了他的兄长。
  出乎他的意料,陛下并未斥责他举止无状,而是耐心听他说完来龙去脉,甚至听他怎么哄女人,让他越说越心慌。
  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陛下这样躬勤政事、屏绝声色的人也爱听这样的儿女情长吗?
  很久以后,当陛下诏令立冯氏女为皇后时,天下哗然,满朝皆惊。
  京中无人不在私下议论这位皇后的前尘旧事,还有陛下与她在崔家时的蛛丝马迹,以及多年以前从太后宫中流传出的冯元姻亲秘闻。
  元思不敢相信自己的兄长竟会卷入这样复杂浓烈的纠葛中,那可是五岁登基的陛下啊,二十年来,他从没见过兄长做过任何有悖于身份的事。
  皇帝,乃天之子
  ,享世间一切荣华,他的兄长却用古往今来圣贤之说将自己条条捆住,南征北战不得片刻停歇,誓要用自己这一代做成百代难竟之事。
  元思终于知道,不动如山之人一旦遇上命定的克星,便会立刻山倾石崩,泻如江海。
  陛下,他的大兄,在这一刻好似终于走下太极殿的御台,做了一回凡人。
  可是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陛下选中的皇后竟然会是那样一个人。
  她和皇后的母仪天下、克娴内则毫不相干,其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让人咋舌,对着他们这些宗亲更是毫不客气。
  她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李循死心塌地跟着她,甚至再也不跟他来往。
  几次见面,元思已经断定,此女不是个良善人物。
  他纵然心里不舒服,但到底没说出来,几个兄长潇洒惯了,哪里忍得这样辱没,离了显阳殿就破口大骂:“此妖妇也!”
  但陛下就像失了智、迷了心似的,就此一发不可收拾,宫中除皇后外再无一人,连太子在皇后跟前都落不了好。
  直到太子被废,皇后有孕,元思才终于明白,陛下的心已经彻底偏了。
  罢,陛下多年来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只在立后一事上任性过,做弟弟的也不好打消他仅有的兴趣。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切就像呼啸的风暴一样将宫中搅得一团乱,差点危及朝野。
  元思难以想象,一个受尽帝王独宠,膝下还有国朝唯一太子的皇后怎么会私通外男。连他都不可置信、倍感震惊,那陛下呢?
  陛下多年钟情偏爱被那个女人像垃圾一样轻贱,她把陛下置于何地,把元氏置于何地!
  震惊过后,他心里又涌上一股希望,这下她在劫难逃了吧,陛下总算会下定决心和她分道扬镳。
  兄长们私下议论,都咬牙切齿,恨这女人对兄长伤之入骨,身在福中不知福,更是不知好歹至极,但也都纷纷松了口气。
  事到如今,这个女人非死即伤,再不济也会被赶出宫中,再不会污了他们眼睛。
  含温室御审,他与七弟在殿外忐忑地等着,尽管面上不显,但眼神交换间已经说尽了心思。
  等到入殿后,果不其然听到陛下失望至极的声音:“还当她是你们的长嫂吗!”
  至此,一颗心落地。
  昔日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皇后此刻哭得泣不成声。
  高台之上,陛下一字一句说道:“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你们的长嫂,和我元家没有关系。但念及太后恩德,冯家女不可废,就让她移居别宫,但凡有廉耻之心就可自死。不要以为我对她还有情意!”
  七弟忙道:“陛下勿气,不过一女子而已,哪里值当陛下气坏了身体。依臣看,皇后举止失当,本不该盘踞后位,陛下宽慈,反倒喂大了她的胃口。”
  皇帝脸色阴沉至极,定定地注视着洞开的殿门没有说话,透进来的光亮照在人身上仿佛冬日寒霜覆身。
  在这诡异而又安静的气氛中,元思将皇帝方才的话细细思量咀嚼,总觉得有哪些不对劲,思虑再三,他还是没有开口。
  自那日起,皇后被幽拘别宫,彻底沉寂下去。
  元思没有歇着,他在等着李循给他的回话。皇后这一倒,她总该知道弃暗投明了吧。也不知宫里有什么吸引她的,勾得她宁肯为人奴婢也不肯跟他。
  然而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陛下不知为何缘由竟然将皇后放回显阳殿,再不提私通之事,好似装作没有发生过一般。
  元思难以置信,但他还知道分寸,不敢进宫去问,几个兄长却各有手段打听,齐齐找到他发泄。
  “陛下简直昏了头!这种奇耻大辱也忍下去,那毒妇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二兄最为光火,他为人暴躁,说话也不遮掩。
  “二兄慎言!”
  “我怕什么!他敢做我还不敢说吗!”
  七弟在一旁小心说道:“听说那个沙门,还有牵扯其中的所有中官奴婢,全都……”他用手横在脖子上,比了个平切的手势。
  众人顿时静默一瞬。
  五兄在一旁轻哼一声,“要我说,咱们还是别掺和了,那晚六弟七弟不是在吗?搞得跟三司会审似的,结果呢?雷声大、雨点小。”
  他五指并拢攒了个尖比着,摇头晃脑道:“人家那可是心尖尖儿,闯了多大的祸都要护着,我们这些亲生的兄弟都要靠边站呢。”
  直到此刻元思才想通,那夜里陛下说的一番话是何用意,他是说给他们听的,也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可惜他说给自己听的话终究也骗不了自己。
  很多年后,陛下临终前把他叫来,让他做顾命大臣,命他辅佐太子。他在御榻前叩拜到底,拒绝了陛下的任命。
  他在本朝已经文成武就,是宗室中的第一人,再延续到下一朝,谁也不敢保证下一任皇帝会怎么想。
  再后来朝纲震荡,天下震动,他身为宗亲再次站到朝堂之上。
  高高的御台上,除了万众瞩目的太后,还有她宝座帘幕之后若隐若现的身影,那人的手上捧着卷卷奏疏,仿佛许多年前的那个少女手持长剑倔强地挡在自己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