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厨房里很快传来药罐碰撞的声音和更浓郁的草药香。晏清抱着楠儿坐在炭盆边,听着那代表着希望和关怀的煎煮声,看着窗外细雪无声飘落。
  屋内暖意融融,那清冽的初雪气息与清苦的红梅香气,在炭火的暖意和药香的氤氲中,无声地交织、缠绕,将小小的屋子填满,也将两颗心,拉得更近。
  当兰音端着那碗浓黑的、散发着热气和浓郁药味的汤药走出来时,晏清立刻起身接过。碗壁滚烫,药汁浓稠苦涩,气味更是冲鼻。
  “趁热喝,药效才好。”晏清将碗递到兰音面前,眼神专注。
  兰音看着那碗深不见底的苦药,又看看晏清写满关切的脸。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伸手接过药碗。指尖触碰到晏清微凉的手背时,两人都微微一颤。
  兰音闭上眼,屏住呼吸,仰头将那苦涩至极的药汁一饮而尽!浓烈的苦味瞬间在口腔炸开,让她眉头紧锁,忍不住干呕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块温热的、带着清甜米香的东西被轻轻塞进了她的嘴里。
  兰音愕然睁眼。
  晏清手里捏着半块小小的、晶莹剔透的米糕,正是她之前偶尔给晏清准备夜宵时做的那种。
  晏清显然一直留着没舍得吃完。此刻,她正将剩下的半块,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兰音的嘴里,指尖还残留着米糕的温热和微黏。
  “吃块糕,压压苦味。”晏清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笨拙的温柔。
  她的目光落在兰音被苦得泛出水光的眼睛上,那清冽的初雪气息如同有意识般,温柔地包裹着她,驱散着口中的苦涩。
  米糕的清甜在舌尖化开,中和了药味的苦。而更甜、更暖的,是唇齿间残留的、属于晏清指尖的温度,和那将她牢牢包裹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兰音含着那半块米糕,怔怔地看着晏清。
  药汁的苦涩似乎真的被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让她几乎落泪的甜意。她缓缓咀嚼着米糕,感受着那微妙的甜在口中弥漫,也感受着心湖中冰层彻底碎裂、暖流奔涌的声响。
  她咽下米糕,舌尖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清甜。她看着晏清,第一次,没有躲闪,没有掩饰,那双墨色眸子里清晰地映着对方的影子,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明亮和柔软。
  “嗯……不苦了。”她轻声说,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真实的弧度。那笑容如同冰封河面上第一道裂痕下涌动的春水,带着融化一切寒凉的力量。
  窗外,细雪依旧。屋内,药香未散。但两颗心之间的坚冰,在这一碗苦药与半块甜糕之间,在这无声流淌的初雪与红梅气息的交融中,终于彻底消融,汇成了一道温暖而坚定的溪流。
  自那碗苦涩药汁与半块甜腻米糕之后,晏清与兰音之间的空气,便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虽然表面尚有薄冰漂浮,底下却已是暖流暗涌,汩汩不息。
  那层无形的、名为“隔阂”的坚冰,在无声的注视、不经意的触碰和空气中愈发缠绵交融的信息素中,悄然融化。
  第 27 章
  卯时初刻,夜色如浓稠的墨汁,尚未被天光稀释。清溪镇沉睡在料峭寒风中,连犬吠都显得稀落。
  兰音如常睁开眼,身畔床铺早已冰冷。她习惯性地侧耳倾听——没有预想中宿醉的鼾声或粗暴的踢打家具声,只有一片沉寂。
  这种沉寂,从一年前那个宿醉醒来的清晨开始,已逐渐取代了恐惧,成为一种新的、带着一丝不真实感的日常。
  她披上那件洗得发硬的旧袄,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一股比室外更凛冽的寒气扑面而来,源头却是灶间——为了省柴,那里通常不生火。
  然而此刻,昏黄摇曳的一点蜡烛光晕,却顽强地刺破了黑暗,从半掩的灶间门缝里流泻出来。
  兰音脚步微顿,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她轻轻走近,透过门缝望去。
  晏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背对着门口,伏在那张瘸了一条腿、用石块垫着的破旧木桌上。蜡烛的光晕吝啬地笼罩着她,勾勒出她过分瘦削的肩背轮廓。
  冻得通红发僵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支秃了毛的毛笔,正悬腕在一张粗糙的黄纸上奋笔疾书。
  纸张边缘堆着厚厚一叠昨夜未及收起的账册,那是她替镇上“丰裕粮铺”清算的活计,字迹工整清晰,与从前那潦草敷衍的笔迹判若两人。她口中呵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小小的雾,又迅速消散。
  “寅时便起…不要命了?”兰音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更透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硬邦邦的关切。
  她蹙着眉,几步上前,将臂弯里搭着的、自己那件稍厚实的旧袄,带着点力道扔在了晏清单薄的背上。
  晏清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和声音惊了一下,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小团墨渍。她猛地回头,冻得有些发青的脸上先是掠过一丝被撞破的窘迫,随即又化开一个腼腆甚至有些笨拙的笑容,像初春试图穿透寒雾的微弱阳光。
  “吵醒你了?”她声音有些干涩,清了清嗓子,“…今日早课要考《九章算术》的粟米章,夫子盯得紧。横竖醒了,就想着…顺道把粮铺这账再多抄三页。”
  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笔搁在粗陶笔山上,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接着,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从桌子另一端推过来一只粗陶碗。
  碗壁温热,里面盛着大半碗浓稠黑褐的药汁,散发出一股混合着苦涩与淡淡甘甜的独特气味。“药…煎好了。我照着书上说的,多放了一小片甘草,兴许…没那么难入口。”
  兰音的目光落在那碗药上。碗口氤氲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在寒冷的空气中袅袅上升。自打这个“变了个人”的晏清开始偷偷翻阅那些晦涩的坤泽养护医书,每月这碗用来调理她因长期受虐而紊乱痛苦的信期与体质的药,无一日落下。
  无论她是冒雨去书院,还是熬夜抄书到多晚,第二天清晨,这碗冒着热气的药总会出现在她能看见的地方。
  她沉默地端起碗。粗陶的温润触感透过指尖传来,驱散了些许寒意。
  药汁入口,依旧是浓重的苦涩盘踞舌尖,但紧随其后,甘草那一点微弱的清甜便悄然浮现,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虽不足以照亮全部,却明确地昭示着熬药之人的用心。
  暖流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带着某种微弱的力量,熨帖了冰冷麻木的脏腑。
  就在她垂眸喝药的瞬间,视线不经意地扫过晏清搁在桌沿的手腕。那件单薄里衣的袖口处,赫然磨破了一个铜钱大小的洞,边缘毛糙。
  然而,就在那破洞的边缘,几行细密匀称的针脚清晰可见,如同精密的工笔画,将破损处妥帖地缝合起来——那是她三日前,在灯下默默缝补的痕迹。针脚是她惯有的利落,只是当时缝补时的心情,是麻木的义务,还是夹杂了一丝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涟漪?
  药碗见底,残留的苦涩与回甘在口中交织。兰音放下碗,指尖无意识地拂过碗沿。灶间里,只有烛台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晏清重新提笔后,笔尖划过粗糙纸面发出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这寒冷的黎明前,竟奇异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静的节奏。她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将搭在晏清背上的旧袄又往上拉了拉,确保盖住了她单薄的肩膀,然后转身,悄无声息地退出了灶间,轻轻掩上了门。
  门外,天色依旧浓黑。但兰音端着空碗站在冰冷的堂屋里,第一次觉得,这漫长而寒冷的黑夜,似乎并非那么难熬。背上的旧袄似乎还残留着另一个人的体温,袖口那细密的针脚,在黑暗中无声地印在她的眼底。
  晏清依旧每日在书房苦读至深夜,乡试的压力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但如今,蜡烛旁总有一盏温热的汤水,或是一碟精巧的点心。
  兰音也不再刻意避开书房,有时会借着添蜡烛或送宵夜的机会,在书房门口站上一会儿。
  她会静静地看着灯下晏清专注的侧影,看着她时而蹙眉沉思,时而奋笔疾书。那清冽的初雪墨香气息,在寂静的冬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安稳,丝丝缕缕地缠绕过来,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归属感。
  偶尔,晏清会从书卷中抬起头,撞上兰音未来得及收回的目光。
  四目相对的瞬间,没有闪躲,只有一丝心照不宣的羞赧和暖意流淌。
  晏清会微微颔首,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兰音则垂下眼睫,轻轻放下手中的东西,低声道一句“早些歇息”,便转身离开,留下空气中清苦红梅香气的余韵,与墨香初雪无声地厮磨。
  身体的靠近也变得自然而然。晏清在厨房笨拙地煎药时,兰音会在一旁指点火候,两人的衣袖或手指会在传递药罐时轻轻擦过。晏清替兰音掖好被角时,指尖会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脸颊。
  兰音为晏清整理衣襟时,会感受到对方微微僵硬的背脊和骤然清晰的心跳。每一次微小的触碰,都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扩散着甜蜜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