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薛怀义默然不语,静悄悄瞧她命三喜抽了祁化一耳光。
  在场之人无不倒吸凉气,好一个刁蛮公主,说动手就动手,够狠!
  除开挨过亲爹的打以外,祁化从未挨过第二个人的打,今日是开天辟地第一次,还是一个奴婢!况且他爹也没扇过他的嘴巴子!祁化舌顶腮帮子,恼羞成怒,扬胳膊作势打回去。
  “你且打,打了就不止一耳刮子能解决的了。”薛柔不冷不热道。
  小厮深知薛柔的厉害,弄不好闹到鸿胪寺少卿那,那祁化势必挨一顿板子,遂死命拉住祁化,低声劝阻:“少爷,小心十公主直接告到老爷跟前,那可就完了!”
  薛柔是做得出来的。祁化忍辱放下手,因不敢挑衅薛柔,则狠狠瞪了眼三喜,拂袖走人。
  主要人物离开,剩余人等自觉没趣,咂咂嘴四散开来。薛怀义没有动作。
  “你怎么不走?”晦气接二连三找上门来,薛柔存着一腔不快,兼面对厌恶至极之人,语气夹枪带棒委实合理,“留着给我撒火出气么?”
  每当她不高兴时,薛怀义首当其冲,遭受冷眼、忍受辱骂乃家常便饭,若气极了,纵烈犬扑他咬他也不足为奇。
  坦白说,薛怀义蛮冤的。
  薛怀义面色如常:“只要妹妹能消气,我如何都可以。”
  他是反抗过的。但越反抗,她越嚣张,从一月寻一次麻烦,到十天半月,最后演变成三五天。后来,他学乖了,不论尊严如何被践踏,总是嘴角微扬,缄默以对。
  薛柔施舍给他一个正眼。哪怕她个头矮,必须仰望于他,那双秋水眸里蓄着的,仍旧是终年不散的傲慢。她吃吃讥笑道:“她们知道你有如此下贱的一面么?”
  她们——隔三差五对他阿谀奉承的舒婕妤薛嘉母女。这对母女贪图太子的身份,企图为以后的好日子铺一条通天大路,假如她们见识见识堂堂太子对她低声下气、没脸没皮的下贱样儿,还会处处捧着他么?
  薛柔有一个确切的答案,薛怀义亦然。
  薛柔眼波转向绿莹莹的湖面,人丛里没有薛嘉。哼,八成是逮着薛怀义在此,巴巴儿往过赶呢。
  果然,鹅卵石小径上,薛嘉率其婢女迎面走来。“太子哥哥!……十妹妹。”口吻如表情,对薛怀义由衷欢喜,对薛柔强颜欢笑。
  薛嘉像块烦人的饴糖,直往薛怀义身边黏,薛怀义最知分寸,站远了些。薛嘉有所察觉,唇畔笑意僵了一瞬,后佯装无事,笑盈盈说起方才的乱子:“也就是十妹妹,才好治一治那祁三,要不然他也太猖狂了。”
  祁化在家排行老三。
  薛柔眨眨眼问:“我不管不顾打了祁三,父皇母后得知以后肯定会怪我,没准还要责罚我。如此,八姐姐也能高兴得起来吗?”
  薛嘉一怔,待回味过来,不觉咬牙切齿。谁怂恿她薛柔打祁三了,不是她自己干的么?若事后被罚,那也是活该,竟然有脸给她设套?呸!
  “妹妹占理,父皇娘娘怎么会怪罪妹妹呢?”薛嘉松开牙关,温婉笑道,“如果妹妹真挨了训,那我愿意陪妹妹一起。毕竟妹妹闯祸,我这个当姐姐的没能及时阻止,也有错。”
  便是这等宁肯委屈自己的识大体品格,在父皇面前上演了一遍又一遍,骗得父皇怜香惜玉,日渐爱惜她们母女了。薛柔听笑了,差点拍手捧场:“八姐姐真不愧为淑女,真令我自惭形秽呢。”
  薛嘉别一别鬓角的碎发,装傻充愣道:“妹妹休折煞我了,怪难为情的。”
  再待着,薛柔怕按捺不住暴脾气而同薛嘉撕扯起来,就叫上三喜扬长而去了。
  *
  是夜,寒意料峭。
  东宫书房内,薛怀义伏案,挑灯抄经。
  乍然疾风四起,刮开虚掩着的窗子,冷风呼啸而入,吹乱经书,书页哗啦啦作响。
  程胜闻声,轻步进来关窗,忽见一张纸随风飘落。程胜俯身,拾起那纸,但见素纸上勾勒出一副人像——绝代佳人,冷若冰霜。程胜心惊,这……这画的明明白白是十公主啊!
  薛怀义起身推上窗子,语调平平:“放下出去吧。”
  程胜呼吸一紧,不觉又瞟手中的画像,惊疑交加。当真是十公主,那对眉眼,冠绝京城,绝对不会认错!而且用笔也是太子殿下惯用的手法……
  唯恐露出破绽惊动薛怀义,程胜故作无知,将画儿背面朝上安置于书案一角,躬身告退。
  门户闭严,四下无风。偌大的屋子内,落针可闻。
  薛怀义沉沉瞧着那微微泛黄的画纸,好似有什么冲出记忆深处,汹涌翻腾了起来。
  “小十,从今以
  后,怀义就是你的哥哥了。来,叫哥哥。”八年前的景帝牵着八年前的薛怀义,对小小的薛柔说。
  “我只有三哥哥、九哥哥,没有叫薛怀义的哥哥!”刚满六岁的薛柔,踮着脚双手抱下窗台上的花瓶,正冲着薛怀义砸了过去,“想当我的哥哥,你不配,永远都不配!”
  薛怀义被砸个正着,两只手鲜血淋漓。景帝一言不发,挥手示意嬷嬷带薛怀义去包扎。
  薛柔心如磐石,诸如野种、贱种、狗奴才的词汇都在薛怀义头上用过,唯独“哥哥”,从未有过。
  啪嗒啪嗒——豆大的雨点打在窗棂上。下雨了,今年的第一场春雨。
  薛怀义取了画像,摊开,再度执笔,在那螓首蛾眉上一笔一画地描摹。
  这张脸,在他的世界里横行霸道了整整八年,生生将他的傲骨打得四分五裂,拼凑也拼凑不起来。
  这眉,这目,这唇,深入骨血,此生难忘,尤其这双杏眼——原来少女的眼睛里,装着的不止天真烂漫。
  遇见她后的岁月里,他夜夜难寐,满心满眼全是她的音容笑貌,已成了心魔,无休无止地折磨着他。但他仍要将她的脸画下来,一分不差地画下来,以此警醒自己,在这副美艳皮囊之下裹着的,是一副蛇蝎心肠,歹毒,可恶,可恨。
  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东宫书房的窗纸闪了一整宿的光亮。
  第5章
  一年一度的春日宴,也是薛嘉的生辰。
  这日天不亮,三喜为薛柔对镜梳妆。梳妆台上摆满了首饰,薛柔低眸扫一眼,竟无一样合意的。“罢了,本就不是什么要紧场合,盛装打扮了也是白搭。”若非碍着父皇母后的面子,她才不会出席。
  薛柔一直对薛嘉的生日赶上春日宴这般好的日子而不满,每年逢这日,脸上一丝笑意也不见,下人们个个战战兢兢,生怕一句话不妥,触怒她。即便她身边的红人三喜,亦悬起心来伺候着。
  三喜旁敲侧击道:“殿下,听说今儿小崔大人也会露面呢。”
  讲究起来,崔介性冷孤高,似宴席这等人来人往的场合,他能推就推,奈何此次乃景帝亲口邀约,推诿不得。
  而景帝存着哪门子心思,舒婕妤是第一个明白人:无非借此来增加崔介和她薛柔相处的机会,好成就一桩良缘。
  舒婕妤却是连连冷笑,她的嘉儿温婉可人,琴棋书画样样拿手,胜过薛柔千倍万倍,这样出彩的姻缘,正匹配嘉儿。哼!既然人人皆偏心薛柔,那不妨来个顺水推舟,相信崔家二郎定会对嘉儿另眼相看。
  算起来从上次崔家做寿至今,薛柔足足有小半个月未见过崔介了,心里痒痒的,耳闻今日有机会一解相思,恹恹的眸子立时闪亮起来,自妆台上挑了支白玉簪:“多余的不必,这支就够了。”
  薛柔素来喜爱繁复装扮,日日都要花一两个时辰在仪容上,单插一根素色玉簪点缀,不是她的风格。三喜先拿了簪子在手,后狐疑道:“这是不是有些素了?”
  “就是冲素来的。”薛柔胸有成竹一笑。前段日子在崔家,她发觉崔介看她的目光隐隐约约掺着点无奈,他似乎不大欢喜她浓妆艳抹的样子。这好办,往后当着他素净些便是了,谁让他天然生着一副令她心动的面容呢,“小崔大人不喜欢艳的。”
  三喜暗暗昨舌,一向唯有别人迁就殿下的份,看来殿下对小崔大人真上心了。
  巳时过半,红男绿女齐聚御花园,阵阵说笑声盖过了鸟鸣,好不红火。
  薛柔姗姗来迟,薛嘉正同几个千金小姐热络寒暄,见着她,便满面灿烂地迎过来。薛柔视而不见,朝廊芜下逗雀儿的九皇子薛通招一招手:“九哥哥!”随后提着裙边小跑开。
  众人面前受了冷落,薛嘉面子挂不住,死死捏着手帕扯来扯去,总算冷静下来,像个没事人般继续和人谈笑。
  “几天不见,九哥哥又清减了。”将薛通从头打量到脚,薛柔扁着嘴唇嗔怪道,“忙归忙,得好好吃饭呀!”
  薛通只长薛柔一岁,身量却高出去一头,加上常年在军中,身板精壮,站在薛柔面前,尽可把她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
  薛通的母妃淑妃容貌昳丽,风流多姿,有这么个美人母妃,相貌上,薛通自然无可挑剔,咧嘴笑起来,宛若正中午的太阳,璀璨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