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薛嘉一直引她至这座院子的北屋,崔家主要人口都在那。除开遣散的奴仆,崔家现剩十来口人,全挤在这座一进院里,毕竟逃亡在外,今非昔比,不能讲究许多。
  瞧见她,余夫人第一个甩脸子,冷言冷语道:“你又来做什么?”
  她到底还是公主,不可太过造次,因此崔寿按住余夫人,比手势示意她坐:“公主莫怪。”
  薛柔惭愧不已,无颜就座,低眉道:“就是我的错。我若不让崔介带我走,或许他便不会……是我拖累了他,对不起……”
  余夫人冷笑道:“错已酿成,光对不起有什么用?”
  崔寿理性,一面安抚余夫人,一面向薛柔说:“即便公主不同意,明夷也会想方设法帮助公主的。明夷他是心甘情愿的,公主不必自责。”
  自己的丈夫,胳膊肘老往外拐,余夫人心中愤懑,打开崔寿握住肩头的手,径直到薛柔跟前说:“明夷便是自愿,你也脱不了干系,你得记着他对你的付出,你得帮他。”
  崔寿拧眉,出言阻止,薛柔却直接接余夫人的话:“如果可以换他脱险,我责无旁贷。”
  余夫人一牵嘴角:“你也晓得,姓岑的扣着明夷所图为何,你有办法的。”
  崔介的落网意味着什么,岑熠最终的目标又在谁,诚如余夫人所言,她再清楚不过了。可她搞得遍体鳞伤才逃离,甚至还没见上九哥哥,她如何舍得,如何甘心放纵这来之不易的自由毁于一旦。
  默默旁观的崔碌看不过眼,站出来提:“似乎也没那么糟糕,既然姓岑的是拿二弟做人质要挟公主,那指定不能凭着心意伤害二弟,有这时间,九皇子应当商量出个对策来了,并非必须牺牲公主才……”
  薛嘉嗤然失笑:“你没那智谋,就不要乱出主意。岑熠的手段高明着呢,凡是他盯上的,可以为了得到手,无所不用其极。”她转目朝向薛柔,语调戏谑:“以你和他相处的这几年,你理应比我了解,如果你执意躲着,不仅崔介,我们这些人,更多无辜的人,都得成为刀下冤魂。是你的自由要紧,还是大家的性命要紧,你自己考量吧。”
  觉薛嘉言辞略微刺耳,崔碌私下拉扯她袖子,却换来她一记瞪眼,崔碌不敢招惹,灰溜溜闭嘴。
  薛嘉的话刻薄,但在理,薛柔难以反驳,垂头不语,黯然神伤。
  三喜护主,挺身而出,忿忿不平道:“你们光难为我们公主算什么本事,就好像当年死皮赖脸要公主写和离书一样,和离书写了给你们了,一直受苦受难的都是公主,那么艰难的时候,谁又帮过公主,谁又心疼过公主?合着好事全是你们的,坏事全赖公主头上,我说,你们真是够够的了!”
  薛嘉不理三喜,一双眼直视薛柔:“我早就奉劝过你,你安安静静地跟他一起,他不会动你的,尤其你还生了孩子的情况下。不过现在回去也不晚,他对你向来是包容的,如果你肯做小伏低,崔介也会相安无事。”她笑了下,“话说,你不是在意极了崔介吗?他也在意你,肯为你送死,那你又能为他做到什么地步呢?”
  薛嘉的问题,犹如鸟喙,一下一下啄在薛柔的心上。
  “公主别听她胡扯,若论自私自利,这些人中,她排第二,没人排第一。”薛嘉之
  前卖国求荣的事迹,薛嘉自己揭过不提,三喜可历历在目,朝她啐一口,挽薛柔走。薛柔为方才的讽刺所木讷呆滞,就由三喜摆弄着出去了。
  薛柔没回去,而是去了军营。她想见见九哥哥,再问问他,该如何营救崔介。
  议了一整夜的事,薛通和部下达成一致:假意在军中制造一起内乱,向外界散播而今起义军军心不稳的消息,岑熠生性多疑,却也好大喜功,兼而他现在寻回薛柔之心迫切,难免不理智,八成会趁此机会,主动出兵,届时薛通会将起义军分为几路,四处引诱迷惑敌军,为他亲率五万将士直捣黄龙擒拿岑熠争取时间;所谓擒贼先擒王,一旦挟持岑熠,又何惧于那二十万大军。
  崔介被生擒,倒是个引发内乱的好理由。薛通决定,今晚便将这出好戏抬上场。
  薛柔来时,薛通正同曹将军并肩步出营帐。望见她来,曹将军道一句“属下这就去安排”,抱拳走开。
  “你不好好养着,来这干什么?”薛通迎面过来,上下打量她,面带嗔怪。
  薛柔自然握住他的胳膊,眼里水汪汪的:“是因为我,崔介才……他们说你在营里商讨对敌的法子,我也想出一份力。九哥哥,拜托你告诉我,你们可有明确的计划了吗?”
  薛通为崔介的不幸而痛心,也为妹妹不停的自愧而心疼。他回握住她,对计划三缄其口:“你尽管把身体养好,其余的事,有我。”仇恨的火焰在他眼里越烧越旺,“崔大人,我会救出来,这皇城,我会夺回来,伤害你的人,我也会一刀一刀地将其手刃。”
  薛柔摇头道:“我试过了,逃避没有用,只会让情况更糟糕。九哥哥,我承受得住的,求你别瞒我了。”
  以前的她,纵是旁人上赶着来求她,她且嫌烦,又如何会乞求旁人。薛通心如刀绞,但他是哥哥,是她当今唯一的依靠,决计不可叫自己的悲情再影响了她,遂铁面无情吩咐三喜:“带公主回去。”
  薛柔紧紧抱住他的胳膊不松开:“我不回去。九哥哥你信我,我能帮上你的……我能的,你信我。”
  薛通按下她固执的手背,抽走手:“妹妹,你把自己照顾好,别胡思乱想,安心等我回来,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薛柔秉性执拗,断不肯轻言放弃,又抓上薛通的手腕,三喜在侧苦劝,然无济于事。见状,薛通无奈,只好使出非常手段——趁她不备,伸手在她的后颈点了一下,她随之缓缓阖眼。三喜瞅准,牢牢接下她。
  看她无知无觉后仍然蹙着的眉头,薛通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探过手去,轻轻抚平她眉心的皱纹,而后交代三喜:“我会留一些可靠的人,守在她院子外头。另外,不管她依不依,别让她见崔家人,特别是薛嘉。”
  薛嘉同薛柔之间的过节,薛通统统明了,他偏是护着薛柔,担心薛嘉会尖酸刻薄于她,所以才特意嘱咐。
  三喜拍着胸脯保证做到。
  薛通点点头,深深凝望过薛柔,心无旁骛而去。
  同一时刻,皇城天牢。
  微微摇动的宫灯开路,灰黑的石砖甬道上,一双玄色宫靴款款而来。
  “开门。”一声令下,厚重的牢门被拉开,一股腥气扑面而来。
  崔介靠墙坐着,仍着昨日的衣裳,上头血迹斑斑,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他左臂直直下垂着,手肘处黑红一片,是当时在城外和敌人搏斗时落下的刀伤,虽然岑熠命太医过来包扎处理过,奈何是新伤,又伤在惯用的左胳膊上,他不可能不动如山,一旦动弹,鲜血便丝丝缕缕渗了出来。
  听见动静,崔介慢慢抬眼,眼中孤寂无波:“你来做什么。”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岑熠举高垂看于他,嗤笑道:“朕来,取一样东西。”
  崔介别过脸,默不言语。
  “关于薛柔——”岑熠刻意拖长了语调,果然看见崔介猛地回过头,眼里翻涌着怒意与担忧,“她倒是有本事,一把大火烧了半座宫,险些骗过了朕,可惜,她骗得了朕,却骗不了体内的蛊。”他扫一眼心脏的位置,似是自说自话:“朕和她,现在是真正的生死同命了——她欢畅,朕欢畅,她痛不欲生,朕痛不欲生。”
  有关她,崔介第一时间重视起来,冷声问:“什么蛊,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以什么身份问这种问题,”岑熠微笑道,“前夫么?”
  崔介一时语塞。
  “她是朕的人,与朕连孩子都有了,轮得到你来叫嚣?”岑熠陡然变脸,神色森森然,“你以为送她出城就相安无事了?笑话!朕说过,她生生死死都属于朕……她会乖乖回来的。”
  巫医说,是他对她心生爱意,情蛊才变了作用。爱?原来他爱她啊。
  他爱她,爱到恨里长出了爱,爱到要不顾一切抓她回来,拷在身边一辈子。
  他的话像一排排银针一样,生生扎进崔介的心里,那些过往的无力与悔恨瞬间将他淹没。她这几年的痛苦,都源自于他当年的优柔寡断。是他害了她。
  岑熠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知道朕为何好吃好喝对待你,还许太医给你包扎伤口么?”
  崔介从失意中找回自我,冷硬道:“我为薛周臣子,宁死不降!”
  岑熠拍手叫好:“朕欣赏你这份骨气与魄力,但此为其一,其二——”他丢个眼色给牢门外的冯秀:“去,把他身上的玉取下来。”
  冯秀立刻领人上前,按住崔介。崔介负伤,且经历生死一战,已然筋疲力竭,再无招架之力,眼看着腰侧的玉佩被拽走,呈至岑熠手中。
  岑熠把玩着玉佩。他记得这玉,是当年崔介交给薛柔的信物,承诺一定会带她出宫。她宝贝它,像对待命根子似的,时时藏着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