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崔漪宁和杨芷青走出大教室。中午她们在大学食堂吃饭。天气太热,崔漪宁没什么胃口,筷子扒拉着盘子里的米饭,小臂突然一阵刺痛的冷。她侧目,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杯绿豆冰沙。
  “给你。”杨芷青把绿豆冰沙从崔漪宁的小臂挪到桌上,又为她戳上粗吸管,“消消暑,再吃饭。”
  崔漪宁不是客气的人,尤其面对的人是杨芷青。
  绿豆冰沙是南明大学的食堂阿姨亲手做的,用新鲜的绿豆和冰块打成冰沙,再加入牛奶,喝起来很爽口,价格也便宜。从前她们读大学的夏天几乎每天都要喝一杯。那时和现在相同,杨芷青喜欢偷偷用绿豆沙冰的瓶子凉崔漪宁的小臂。她喜欢见她皱眉,听她嗔她烦。
  绿豆冰沙顺着崔漪宁的食道滑进胃里,她悄无声息的打量坐在她对面的杨芷青:原本的中长发因为做手术被剃得很短,宽且平的肩膀把一件普通的黑色短袖架出清冷的气质,右臂上的水母把脑袋藏起来,触角留在外面,着急的往袖子底下钻。
  杨芷青低垂着薄薄的眼皮,一筷一筷的吃着盘子里的菜,对周遭一切都不在意,她时不时皱眉,看着像是下一秒就会暴怒起来,掀翻餐盘和桌子,大闹食堂。
  但崔漪宁知道,她皱眉只是因为咬到菜里的八角,如果这时候喊她的名字,她所有生人勿近的清冷气质会消退的比潮水还快,留下一张呆呆的脸。
  冰沙在崔漪宁的胃里重新冰冻起来,令她全身发寒:要是能回到过去就好了。
  可是又怎么可能回到过去呢?
  ——
  吃过午饭,杨芷青和崔漪宁在南明大学里转了一圈。
  宿舍楼她们进不去,崔漪宁指一指大门,原先她们都读本科,杨芷青常常会跑到她们寝室串寝。后来崔漪宁读研究生,杨芷青就在大门口等她下楼。
  “那我们当时的那个宿管阿姨……”
  “早退休了。前几年她孙女结婚,你还随了200份子钱。”
  “她孙女都结婚——!哦对,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她孙女当时就七八岁了。”
  她们从宿舍楼离开,在紫藤花廊停下。这里原先是杨芷青和谢兰升最喜欢的拍摄地点,后来杨芷青发现崔漪宁几乎每天下午都会经过这里,杨芷青更是驻扎在这条花廊下。
  “我昨天翻相册的时候看到谢兰升很多照片里都有紫色的花。”杨芷青昨晚吐槽自己的拍摄技术烂的同时不忘琢磨拍摄地点,大多数谢兰升的照片色调都偏紫青色,而且脑袋上大多顶着紫色的花,“原来就是在这里啊。”
  “是。”崔漪宁和杨芷青穿过紫藤花廊。
  杨芷青问:“那我当时为什么没有给你拍照片呢?”
  第8章 8
  对面居民楼亮起的灯光、玻璃窗上反射出的灯光和人影,城市里没有真正的黑夜。
  杨芷青关掉卧室里的灯,拉上窗帘。一瞬失去所有光线以后她快速的重新把窗帘拉开。
  看见对面居民楼零星亮着的灯时,杨芷青呼出一口气。
  失忆之后,杨芷青看世界都有一种外星人刚进入地球的感觉:新鲜而未知,好奇和恐惧同时在心底生根。她很害怕刚才一瞬带来的与世隔绝的感觉,好像天地又只剩下她一个人,要茫然的、磕碰的走。
  杨芷青把崔漪宁留给她的小夜灯打开以后,再度拉上窗帘。
  小夜灯的灯光昏黄,一圈光晕落在杨芷青的侧脸上。她下意识的想:这个光拍照会很美。
  ——
  谢兰升接到杨芷青的电话是快要凌晨十二点的时候。
  杨芷青问的生硬又尴尬:“我会不会打扰你休息啊?”
  谢兰升把手机点开公放,放到桌上,一边画衣服的设计图一边回她:“你往上翻翻我们的聊天记录,以前你凌晨四点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也不在少数。”
  “……哦。”
  谢兰升结束杨芷青无意义的客套:“直说吧,有什么事儿?”
  杨芷青脱了拖鞋,曲起膝盖坐在床上。她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扣着膝盖上一块小小的痂,“其实没事。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恩?不找你前女友说吗?”谢兰升的手口不停,“你不是要追回她吗?进展怎么样了?”
  其实没有进展。杨芷青快要把膝盖上的痂扣掉了,“我不知道怎么追她。虽然我什么都记不得,但是朦朦胧胧的总有点印象,和她有点儿……亲近不起来?”
  “亲近不起来?你俩在一张床上睡了十五年呢。”
  “嘶——”痂被抠破,杨芷青顺势抽一口冷气,“我不知道怎么说。她说我欣然和她分手。你明白吗?她用‘欣然’这个词。但我看见她,第一眼心动之后,其实一直在困惑和茫然,我总觉得我有什么问题要问她,而且是那种挺伤心的问题。”
  “恩?”
  刚刚扣破的痂已经成为一块粉嫩的新肉,杨芷青把下巴贴到上面盖住它,“我觉得我和她分手肯定没有那么和平,或者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平。否则我不会这几天一看见她就想哭。”
  “想哭?”谢兰升放下手上的设计图,脚踹在桌角上,让转椅跟着她转到手机的方向,“你很少哭的啊青青。这么难过吗?”
  “是啊。”
  杨芷青现在其实就很想哭,一颗心涨涨的,有无形的手捏着它,要把里面咸涩的泪逼入眼眶。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杨芷青咬住一根手指,你知道我和崔漪宁的事情吗?
  杨芷青和谢兰升都不是喜欢频繁分享自己感情生活的人。她们通常会在和自己的女友之间发生比较大的变动时告知对方。比如一年前谢兰升就边哭边笑的给杨芷青打电话,说她的女朋友是她的亲外甥女。
  而谢兰升几乎很少接到杨芷青的电话。有几次杨芷青和崔漪宁吵架,等谢兰升知道消息时事情基本都已经解决了。
  谢兰升掰着手指,“知道的不多吧。我知道你们刚在一起有一次因为崔漪宁喜欢给你买特别贵的衣服,你们吵了一次架。”
  “我那时候就有病啊?”
  “是啊,你一直都有病。”谢兰升转而正色,“崔漪宁很讲究,动辄买的衣服都是名牌,有的还大几千,你拍照穿那些衣服不方便。”
  杨芷青凭借记忆里拍照趴在地上,站在树上的姿势判断,那确实很不方便了。
  “其实你们挺少吵架的。你们两个都很忙,她经常加班,你经常出去拍客片,没什么吵架的时间吧?”
  “我不记得。但是我知道我给你拍的客片最多。”
  谢兰升在电话那头轻笑:“那肯定的啊,你几乎是我的专用摄影师。”
  “那我为什么没有给崔漪宁拍过照片啊?”
  这个问题她在前天晚上、今天下午和现在分别问过自己、崔漪宁和谢兰升。
  杨芷青自己的答案是不知道。
  崔漪宁神色稍滞了两秒,说她不喜欢拍照。
  谢兰升现在正在沉默,等杨芷青以为她睡着的时候,谢兰升重新开口:“好像是……你们觉得没有必要吧?”
  作为摄影师的杨芷青拍了一天的照片,下班以后再也不想碰相机。身为摄影师女友的崔漪宁工作了一整天,她不愿意自己疲惫的样子出现在恋人的镜头之下。
  两个人因此十八年没有拍过一张合照。她们正式交往的年代还没有朋友圈,□□空间里杨芷青发了一条说说,配的是一张大太阳的照片:我恋爱啦!!
  杨芷青问:“那你觉得我现在给她拍一组照片怎么样?”
  谢兰升说:“不知道。你问她啊。但是她应该会觉得很奇怪吧。”
  杨芷青说:“算了,我觉得我现在拍不好。我脑子和浆糊一样。”
  “那你就别急着拍,先把你的记忆找回来。”谢兰升的转椅转回自己的设计图,“不过据我所知,你们虽然聚少离多,但是感情其实挺不错的。那天在医院我给崔漪宁打电话,听说你们分手的时候很惊讶。”
  “我就说我们不该分手啊。”杨芷青重重的拍了一下身边的夏凉被,“她还「欣然」呢!”
  “你干嘛那么在意这个「欣然」啊?”
  “我觉得我不可能「欣然」啊!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心跳都快了,那可是二度一见钟情!二度!我心里的潜意识肯定还爱她!我欣然个屁呀!”
  “是啊。但她干嘛说你欣然?”
  杨芷青成为被戳破的气球。她颓然的挪开下巴,看向被自己抠掉痂的膝盖,“……她可能是怕我和她纠缠吧,她可能是不爱我了。”
  杨芷青又想哭了。
  谢兰升再度把转椅转向手机的方向。她把两条腿搬上转椅,用扶手卡住自己的小腿,搜肠刮肚的想要说一些能安慰杨芷青的话。
  “没事,我先睡了。”
  不等谢兰升找到合适的词,杨芷青已经准备挂断电话。
  “诶,等下。”尽管如此,谢兰升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