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是那一夜长谈的开始。
  现在的杨芷青苦苦思索着她们两个人都工作以后难得的交心,显然那次的长谈给两个人都留下很深的印象,杨芷青很快在自己混乱的脑海里也抓出一些片段。
  “我记得我们说了工作,也说了生活,还一起算了存款。算存款是最开心的部分,因为我们发现哪怕下半辈子不工作也能活得很好。”
  “是的。”
  “之后好像还聊了一些什么。”杨芷青的眉头拧起来,“我就记得你一直在笑,很开心的笑。我很久没听你那么笑过了。”
  “你当时也说了这句话,‘我很久没听你这么笑过了’。”
  “所以是说了什么呢?”
  “说起我们啊。”
  “我们?”
  她们买的花生用很多的油先炸过一遍,炒的时候加了盐调味,味道非常重,非常适合下酒。但今晚没有酒,崔漪宁吃掉第三颗花生后喝了一大口雪碧。
  “那种情况下的深夜话谈,不聊我们的感情只谈生活和钱,不是有些浪费吗?”
  杨芷青又陷入回忆的碎片里去了。
  这一次她在这些杂乱的碎片里找到的不是画面,而是声音。
  崔漪宁细细的笑声和平时很不一样。她压着嗓子和气息,笑声从她嘴里断断续续,但绵延不绝的传出来。
  杨芷青觉得怪极了,但当时又很高兴。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崔漪宁的笑声。那段时间崔漪宁过得不好:她丢掉了一个大项目,几个组员接连辞职,她爸爸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正准备做手术。
  但不止是那段时间。杨芷青能抓住的回忆碎片都在告诉她,崔漪宁过得不开心。她很少像读书时快乐的笑,眉宇间充斥着化不开的焦虑。
  ‘项目没了就没了,说不定下一个更简单。’
  ‘哎呀,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那些脸你都看那么多年了,正好换两张瞅瞅。’
  杨芷青在自己脑海里抓到这两句话,显然是为了哄崔漪宁的。效果很显著,崔漪宁古怪但是真实的笑起来。杨芷青一颗悬着的心也跟着她的笑声放下,和她一起笑。
  “你……”杨芷青在回忆的片段里捉住崔漪宁的笑声。她迟疑但笃定地问:“你当时……不是在笑吧?你在哭。对不对?”
  崔漪宁咽下第四颗花生。她对上杨芷青直直的投过来的目光,“是。我那时候在哭。”
  第19章 19
  杨芷青的心跳在加快,不断地加快,突然不知道撞到身体哪根骨头,‘咯噔’一下,频率随之杂乱。
  她隐约有一个念头,她想她可能猜到了她们分手的原因。
  那天崔漪宁在讲她们恋爱的往事,最后停留在她们在一起的时候。杨芷青追问她后续,她答没有人会喜欢听王子和公主生活在一起之后的烂事儿。
  烂事儿未必是真正意义上的烂,一地的鸡毛也未必永远会落在地上。它可能会被收拾好,可能她们会换一套房子重新洒鸡毛。
  但是如果没有人发现的话,哪怕换过十套房子,也只是多了十个地板的鸡毛而已,什么都不会改变。
  “为什么哭呢?”杨芷青的声音很轻很软,像一朵云。
  崔漪宁放下筷子。她洗完澡就换了藏青睡衣,藏青色是一片阴霾的天,黑压压地笼在她身上,风雨欲来的前兆,让人喘不过气。
  “那时候想起来原来还有‘我们’。”
  杨芷青的眼仁黑漆漆的亮,令崔漪宁联想到晴天和太阳。这其实并不是单单从杨芷青的眼睛带给崔漪宁的感受,而是杨芷青身上常常给她的感觉。崔漪宁把脊背卡到沙发椅背和扶手之中的角落里。
  崔漪宁从小就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期待的。
  他们用自己所能提供的最好的东西,无论物质还是精神,无条件的全部给予崔漪宁。而崔漪宁所要做的唯一一项任务就是‘回报’。
  回报他们对她的支持,回报他们对她的期待。
  在很多时候,崔漪宁面临选择需要帮助的时候,爸爸妈妈会说:“我们也不懂,你选什么都行,你做什么选择爸爸妈妈都支持你。”
  这样不过问的信任让崔漪宁习惯于摸着石头过河的独立。
  她擅长计划,擅长决定,擅长处理各类突发事件,最擅长一个人。
  后来杨芷青来了。她眼睛亮亮的问崔漪宁愿不愿意和她在一起。
  崔漪宁喜欢杨芷青的直爽干脆,喜欢她的不顾一切,喜欢她孩子似的率真任性。
  崔漪宁喜欢她。她答应和她在一起,但此后发现人生多数时光里,她还是一个人。
  她和杨芷青都把家当作旅馆。来来走走,停留在旅馆一夜,第二天清晨急急忙忙赶往下一个目的地,一个没有对方的目的地。
  那天晚上崔漪宁突然发现了杨芷青。
  这么说可能有些奇怪,毕竟杨芷青这十多年一直在她身边。她们在一起度过了很多个日夜。但直到那一晚崔漪宁才发现她的存在,发现原来身边有杨芷青可以至少听她说说话,不管说什么都可以。
  那一刻崔漪宁忽然很疲惫。疲惫到眼泪不自觉就掉下来,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
  她不想展现软弱的一面,也不愿和杨芷青解释自己的眼泪,因此压低了气,把每一声抽泣转化为笑声。而杨芷青信以为真,一直到三年后的今天才发现原来女友当时是在哭。
  杨芷青用两根手指隔着睡衣和肋骨去按压自己毫无规律的跳动着的心脏。像是错把女友的哭声认成笑声,过去的十几年里她可能一直在错过什么,只是她不知道,曾经也没有留意到。
  “还、还有吗?”杨芷青不小心咬到自己的舌头,忍着痛含混地问,“我们还能有‘我们’吗?”
  她问的很急,是二十三岁的杨芷青常有,但四十岁时就不常有的风格。崔漪宁的灵与肉很快速的分离了一瞬,但又很快速的回归,快到她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只觉得大脑胀痛。
  崔漪宁发现现在不是四十岁的杨芷青在和自己沟通,而是二十三岁的杨芷青在探寻自己深爱的人为什么和后来的自己走到了分开的地步?
  她的时光倒流了,她穿越到过去,“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分开?”这个问题崔漪宁不但想问二十三岁的杨芷青,也想问二十三岁的自己。
  你觉得我们为什么要分开?
  杨芷青清澈的眼神滞住,晴天是最常见也最容易被影响的天气。多一片云,少一缕光线,添几丝细密的雨,晴天就不再是晴天。它会变成多云、阴天和太阳雨。
  崔漪宁猜不到接下来的天气是什么,杨芷青只是怔住了。
  她很像故障的机器人,一直不停的卡在同一个地方,同一个表情。但很快她的系统恢复运转,显示今日天气:太阳雨。
  雨水是金色的丝线,不大,但又细又密。杨芷青说:“可是我想和你有‘我们’。”
  崔漪宁摇摇头。她想要的是答案,而杨芷青给她的是诉求。
  她又错过了。
  ——
  “那能行吗?那怎么能行?”
  杨雪和崔文对视一眼,同时看向坐在他们对面,和他们隔了一张饭桌的女儿。
  崔漪宁的双手掌心贴在大腿上。她的眼睛低垂着,看着家里用了二十多年的黄色饭桌上人供绘制的木头纹路。她的脸上既没有因为出柜的不确定性带给她的害怕,也没有因为听到父母的诧异而提前紧张的惶恐。她淡淡的,神情也淡,说话也淡:“那怎么不能行呢?”
  “爸爸妈妈不懂这个啊。”崔文再次看向妻子,回头去看崔漪宁。他们没有因为崔漪宁的出柜而暴怒——根本到不了暴怒的阶段,夫妻二人对孩子的规划里从来没有‘女儿是同性恋怎么办’的预警和解决方案——两人均茫然的看着女儿。
  就像过去二十几年家里发生大事需要有人站出来做主,夫妻两人永远都会习惯性地看向崔漪宁那样。
  哪怕今天的事情是关于崔漪宁的,他们仍然看向崔漪宁。希望家里成绩最好,学历最高,读书最多的女儿站出来说点什么。
  崔漪宁从来没有辜负过他们的期望。现在自然也不会。
  她把那双藏在桌下的手拿上来放到饭桌上,双手交握在一起,下定了很大的决心说:“我上网查过,这个事情不是什么大事。喜欢同性和喜欢异性是一样的,只是我的选择是少数。”
  杨雪问她:“那你确定要和那个女孩子在一起了吗?”
  崔漪宁抬起眼睛看向自己的父母,“我非常确定。”
  崔文问她:“和她在一起你开心吗?”
  崔漪宁说:“开心的。”
  杨雪又问她:“那她能懂你吗?”
  崔漪宁的左手大拇指突然按住右手的虎口,在说不上是酸痛还是胀痛的感觉里,她不自觉露出一个笑:“懂的,懂的啊,妈妈。她懂我的。”
  第20章 20
  天边响起一道闷雷,和雨落下同时响起的是急促的拍打大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