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谢兰升的手从杨芷青的脑袋上滑落,砸到病床上。
  杨芷青的额头被胳膊压出红彤彤的印子,她的眼睛发亮,说:“胆小鬼,我就敢。”
  她把这句话撂给病房里的两个人后,双手撑着病床床沿,小腿绷直推开椅子。
  海蓝留恋的缠绵的拉着杨芷青的背影。但杨芷青对她背后一切都不闻不问。她仿佛切断了与这个病房全部的联系,走到病房门口,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病房门被杨芷青完全关严,谢兰升拧着眉问:“没事吧?”
  崔漪宁摇摇头,“你先顾着你自己吧。刚才说了那么多话累不累?”
  谢兰升其实非常累。
  说话是一件很耗费精神的事情。尤其她不久以前才从一波激动的情绪中缓和过来,又立刻说了一大堆话。谢兰升其实累到灵魂反复出窍,听自己说话像在听别人发给她的语音消息。
  但她还是想说。
  和乔改琦不见面以后,她能正大光明提起乔改琦的机会太少了。好不容易有一次可以这么畅所欲言提起乔改琦的机会,谢兰升不想错过。
  她慢悠悠地闭上眼睛,对崔漪宁说:“你们的事情我尊重祝福,我希望你们每一个人都开心,不要像我这样。”
  黑暗中,谢兰升感觉到自己的额头覆上一层柔软的温暖。
  崔漪宁温温柔柔:“会的。至于青青,让她自己想想吧。她会好的。你也是。”
  第42章 42
  医院外的风是一炉滚烫的火,烤着杨芷青的脸。杨芷青忍痛坐在医院院子里的花坛边,任由太阳烤炙。汗水顺着头发滑过脸颊,落到脚下,打湿地上零散的两三个烟头。
  ——
  杨芷青站在医院大门口,天一点点亮起来,太阳蹦出云层。来来往往的人路过她,嫌她挡路的人从她身后粗鲁地推开她。杨芷青踉跄,跌进太阳底下。
  那是一九九六年的一月。天不是很冷,杨芷青穿的绛紫色外套是妈妈生病前给她买的最后一件衣服。她想让她下个月过年穿的。但杨芷青等不及,外套一到手,她就穿上到处乱窜。
  爸爸在太平间处理妈妈的后事。杨芷青没有人管,一个人站在太阳底下。太平间的阴冷气息一见到光立刻蒸发殆尽,杨芷青感到一股暖流从脚底往上涌进身体。阳光很刺眼,她闭起眼睛,双手握着单肩包的包带。
  冥冥之中有某种预感,杨芷青突然睁开眼睛。
  晴天的雨被太阳染成很漂亮的金色。它们和阴雨不同,随着风水汽似的飘到杨芷青的脸上。杨芷青在雨中站了三分钟,从头到脚都沾上湿漉漉的水汽,但又不至于像真正下雨那样全身湿透。
  要么晴天,要么下雨,现在这是什么鬼天气?
  杨芷青咒骂。
  ——
  二零零四年的夏天。杨芷青的黑色硬壳行李箱里装着两套薄薄的夏装,一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一瓶洗面奶和一台打工兼职买来的相机。她拎着它们一起去学校报道。
  出门前,她爸叫住她:“爸爸没什么用,以后你都靠你自己吧。”
  杨芷青的手捏紧行李箱的拉杆。她看着她爸。她们父女长得很相似,相似到不用介绍,别人一看就能知道她是丘市电工厂流水线上老杨的女儿。
  “我没指望能靠你什么。”杨芷青喉头发涩,嗓音平淡。
  她爸老杨坐在家里用了二十年没有换过的餐桌边上翘着二郎腿。这个位置正对着大门,杨芷青站的方向。
  杨芷青从小性格就很像他,倔、一根筋、不肯说软话。
  他记得杨芷青小时候淘气。具体犯了什么错他忘了,但那天他把扫帚打断了,杨芷青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别人都说女儿是爸爸的贴心小棉袄,他这身恐怕是铁罩子。
  从她妈妈去世以后,杨芷青更是沉默寡言。父女两人一个月也说不上几句话,但凡说话,三句之后必然吵架。
  老杨掐算着她们父女能说话的句数,再度开口:“在学校里好好吃饭,好好读书。”
  杨芷青皱皱眉,“你说那些没有用的不如给我多打一百块钱。”
  她不等老杨接茬,自己说:“你过好自己的就行了。”
  一脚从门框里跨出去,杨芷青听到身后她爸爸问:“你小时候我为啥打你来着?”
  脚步停下来,杨芷青扭腰转头,“哪次啊?”他打了她那么多次,她怎么记得。
  “你忘了?有次打你,扫帚都打折了。”老杨见到女儿面色不善,心虚的连连摆手,“算了算了,我记岔了,你去吧。没事儿别惦着家里。”
  走过阴冷的楼道,阳光和雨滴一起飘到杨芷青的头上脸上。
  扫帚打折的那次——杨芷青撩了一把湿漉漉的头发——小学二年级,他有五十块钱找不到了。那天只有杨芷青在家。很自然的,她是唯一的嫌疑人。
  她爸爸为了让她把钱交出来打断了扫帚,她妈妈在收拾断扫帚的时候弯腰,从床头柜的缝里看见了一张绿钞票。
  他没记岔。
  杨芷青身后,她和父亲一起生活了十八年的居民楼在白天也维持缄默。阴冷的风从黑暗的楼道里吹出,杨芷青的脸上顶着太阳落下的雨烫的让她发抖。
  ——
  又一根烟头落到杨芷青的脚下。她摸裤子口袋,摸到一个被压扁的空烟盒。
  杨芷青把烟盒重新塞回口袋,双手撑住花坛的边沿,仰着上身去看天。
  天是浅蓝色的,云很多,一朵朵飘在天上,但遮不住刺眼的阳光。
  杨芷青浑身散着温暖的烟味。她的肢体和精神都在这样好的天气里变得懒洋洋的,脑子里的事情也变得懒洋洋的,但清晰。
  十一岁母亲去世,十八岁离家。杨芷青人生里的分别都伴随一场不阴不阳的太阳雨。
  异端,妖孽啊。
  杨芷青在心里啧啧感叹。
  她离开谢兰升病房,踏出医院大门时尚有未消的余怒和不甘。这两股情绪交织在一起,迫使她坐在花坛边一根接一根的抽烟。这两股情绪也让她想起被自己丢在角落里的过往的回忆。
  杨芷青想起刚才说谢兰升是胆小鬼——她被自己孩子气的用词逗乐,坐在花坛上晒着太阳,眯着眼睛笑的肩膀狂抖。路过人见到她,以为她是精神科住院部跑出来的疯子。
  但谢兰升就是胆小鬼。
  杨芷青抹掉眼尾笑出来的眼泪,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反手撑回花坛,仰着上身,脚尖一点一点随着自己哼的歌打着节拍。
  这光很好,这光也不行。杨芷青很跳跃的想到,要是给阿升拍伏白就不能用这个光,伏白不适合站在大光下面,她要躲在暗处,有光照着她的时候也是镁光灯的光芒。
  伏白是谢兰升最喜欢出的cos角色,小说《告别夏季》的女主。
  她有一个叫做纪红的亲姐姐。姐姐死于一场意外,伏白为了救回姐姐穿越轮回一百世,最后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换回了姐姐的命。
  谢兰升有一段时间做梦都想找回她那消失的姐姐,因此她对伏白痴迷到令人发指的地步。而杨芷青打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本小说。
  她不喜欢伏白的牺牲,认为她以自己的命换回姐姐的命,姐姐也不会快乐。
  但伏白是勇敢的。
  她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死了一百零一次,不管周围人如何劝阻,她愤怒并不甘。
  她的目标最后达成了,她以死亡换来她人的新生。
  难道我能吗?
  杨芷青的手指不自觉抽动几下,刮到花坛细细的瓷砖缝。她的痛觉很钝,手指在粗糙的缝隙里划过一道,伸到面前时才发现手指边缘被磨破一条不长的口子,正渗着几滴血珠子。
  能也没有用了。
  杨芷青抬头直视太阳。太阳高悬,日光金灿灿的刺进她的眼睛里。没有出血,但杨芷青看见一片昏暗的红色。额头被一滴水击中,很快又是一滴。额头、脸颊、脖颈、肩膀……下太阳雨了。
  杨芷青伸出手,让雨一颗一颗落到她的掌心上。五指弯曲握成拳头,再松手时雨滴已经蒸发,消失不见。
  我讨厌太阳雨。杨芷青又想,不阴不阳的异端。但太阳雨也是有征兆的,它需要强对流天气导致降雨云快速形成与消散,高空降落的雨滴抵达地面时,云层已因太阳辐射或者风力作用消失,才能形成晴日骤雨的景象。
  杨芷青把手指含到嘴里,抿掉已经被雨冲得所剩无几的血珠。
  血珠的腥气并不浓,连杨芷青口中的烟味都难以驱散。她松开嘴,站起来拍一拍裤子,顶着太阳雨走回医院。
  其实不是没有用了,而是我也不愿意改。
  太阳雨被杨芷青丢在医院外。她从小就不爱打伞,下雨也迎着雨走,不管被淋湿感冒多少次都不打伞。
  她讨厌雨伞,讨厌黑暗,讨厌太阳雨。
  但是讨厌就讨厌。雨伞是崔漪宁准备的,小夜灯也是崔漪宁准备的,四十岁的杨芷青还是和小学二年级被冤枉偷钱也不吭声的杨芷青一模一样倔强又一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