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心理活动结束,车里还是安静。
  听评书?不行,上回听到了王婆计啜西门庆,再打开是什么都不一定。
  听广播?不行,他不想和这小子找任何一点共同话题,哪怕是音乐品味。
  片刻之后,尤天白整理了一下僵硬的脸颊,可就在他吐出第一个音节时,余光看到小少爷的脸也转了过来。
  两人同时住了嘴,就像被从灶台上挪走的开水壶,只剩看不见的白汽在冒。
  “你先说吧。”尤天白松了口,视线往左边转。
  算是认输,也算是给小孩个机会,看看他嘴里面还能吐出什么花来。
  “我想说,”他往这边侧了脑袋,“你怎么净挑小路走啊?”
  果然就不该给他这个机会。
  “这不是小路。”脸上的肌肉又紧绷了起来,尤天白想扯一个平静的微笑,“这是最短的路。”
  休马的回话马上就来了:
  “那不就是小路吗?一路上没有收费站也没有休息站,遇见个劫匪也不奇怪吧?”
  劫匪?尤天白笑容里的平静没了,他开始试图压抑一下自己语气里的嘲讽。
  “我说,”他的食指在方向盘上敲着,“你以为我们这一趟是要去干什么的?”
  少爷从上车开始就窝在他的石墨色羽绒服里,从后视镜里看他的脸,真像是坐在纱帘里旁观别人的太子爷,尤天白也扬起了下巴,等他发言。
  “你在论坛里写的是参观生产、学习观摩和实操体验,现在来看,应该肯定不是制药设备吧?”
  让他气恼的是,小少爷记得还挺对,和他在告示里写得几乎一字不差。
  所以他选择实话实说。
  “很好,聪明,那由我给你说明下吧。”他没再去看休马的脸,“参观生产是指去保健品批发店,学习观摩是指问问老板哪些买的人多,至于最后一点,你光念出来都明白了吧?”
  他重新盯上那双浅色的眼睛,略带笑意地放慢语速:“实操,体验,必要的时候亲自体验产品,你能听懂的,是吧?”
  休马的动作没变,话也没说,只是眼睛在静默无声中放大了。
  不是惊喜,是惊吓的那种。
  尤天白承认自己开了个很粗俗的玩笑,如果现在没人看着,他能咧着嘴笑上一分钟,他闭着嘴,嘴角止不住地上扬了两次。
  “那我还有个问题想问你。”
  第三次上扬被休马的问话打断了,他向右瞥了一眼,少爷的脸上倒是挺清白的,没什么被被指摘的窘迫。
  “你选择做这一行是为了什么?我不要喜欢做之类的借口,我不信你生计所迫,所以你为什么做这些?”
  这就是为什么尤天白知道自己没法和这人好好相处,他们认识两年,相处两小时,但他已经提前预见到未来的每分每秒都是如此的相处模式,不会再有改变。
  一声叹气后,尤天白反问他:
  “你有什么理想的工作吗?”
  “很多。”路边的积雪在反光,少爷的金发被照亮了,“我会慢慢实现的。”
  这是实话,这是休马的人生信条,二十岁之前可能偏差了些,但二十岁以后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如果有什么想要的就去争,争不到,那就拼命去争,争到为止。
  驾驶位上的人没有马上回话,帽檐下的尖下巴向上收,他在通过后视镜看自己。
  “这世界上有很多东西都是假的。钱会花出去,股票会赔本,做生意会被骗,爱人会跑,但是有一样东西绝对不会骗你。”他的眼睛在后视镜里看很亮,神采奕奕的,接着他字正腔圆地说出了两个字:
  “高潮。”
  休马的眉头随着尾音拧在了一起,把视线直接移到了他脸上。尤天白很喜欢看他这一副确实有在思考的表情。
  “不要怀疑,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除非你不行。”
  少爷终于反应过味来了,在他发言之前,尤天白又迅速补充了一句:
  “不过不行也没事,我本职就是做这个的,试试我卖的药吧。”
  首尾呼应。
  不过就在休马发作的前一秒钟,尤天白又是猛地一脚刹车,面包车原地刹在了路上。
  “你他妈有病啊——大马路上就这么停?你想死我还想活呢!”
  久违地又听到了他的怒骂,尤天白有点想乐,但现在不是逮着他一个人溜的时候。
  尤天白向着休马身后扬了扬下巴:“你身后有人。”
  有人?
  先不说这是天寒地冻的吉林,而且还是远离城区的国道,他的眼睛在尤天白若无其事的脸上剜了下,转头看向刺眼的雪地。
  车窗降下来,还真他妈有人。
  国道对侧的背阴面,雪还没被路过的汽车压实,冻得板结的雪泥上,一个人正仰面躺在地上,裹着军大衣,戴着雷锋帽,看不清脸色,在他身前跪着的人和他同一副打扮。
  跪着的那个似乎没想到车能停,顿了好一会儿才挣扎着站起来,边说边往这边走:
  “大哥,谢谢你们啊大哥,我在这儿都快跪一头午了——”
  “等下,”尤天白侧了头,越过休马喊住他,“你站那儿,别过来。”
  那人定在了原地,雷锋帽歪在脑袋上,他脚边的人依然是躺得平稳,没有丝毫动静。
  尤天白钻过休马身前的空隙,手撑着住车窗沿:
  “他是活的还是死的?”
  休马随着他的动作向后躲,但烟味混着窗外的凌冽气息,精准无误地钻进了鼻子里,休马有点想打喷嚏,只能随着尤天白的动作一起把脸转向窗外。
  地上的人看起来躺得稳,面色红润,表情安定,不像是犯了病,站着的人一时语塞,把肩上背着的东西先卸了下来。
  “两位大哥,我是屠老七,地上躺着的这是我叔屠老五,我俩一块出来打工好多年了,这不,刚过完十五想着回城里打工,就下车去湖面上放水的功夫,司机就自己把车开跑了!”
  尤天白若有所思地收回了撑着车沿的手,又问:
  “那你叔这是怎么了,喝醉了?”
  屠老七总算把歪着的雷锋帽摆正了,刚一股脑儿抱怨完,他嘴里的白烟还在往外喷。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其实我叔他有个毛病。”
  他压低嗓音,尤天白抬抬眉毛。
  “我叔他,遇到下雪的天气就容易醉。”
  车里看不见的雪地上,躺着的人手指动了一动。
  尤天白已经靠回了驾驶座,休马还在满目疑惑:
  “真有这病症——那他在东北怎么活的?”
  “千真万确,”看车里的黄毛少爷当了真,老七的劲头也来了,“李白说过,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连诗仙看了雪都要喝酒压惊,我叔不用,我叔自醉。”
  休马还在慢慢点头,却听到背后的人重新打着了火,他转头盯尤天白。
  “不救他们?”他问。
  主驾驶上,尤天白的牙齿咬上下唇,他放轻声音:“现在最该被救的是我们。”
  这什么意思?
  他的视线还没从尤天白脸上挪开,就听到车窗外传来了一声脆响,不是脚步声,也不是打火机响,有点熟悉,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但这声音对尤天白来说熟悉无比,他深吸一口气,慢慢闭上了眼睛。
  休马转了头,车窗外的人影变成了两个,刚才躺着的人已经立了起来,不止是立着,手里还举着刚刚被放在地上的棕色长条布包,前半截还缠在布里,但是后半段已经掀开了。
  原来刚才那一声是拉枪栓的响声。
  枪口正指着驾驶座,尤天白目视着前方,屠老五的嘴角向旁边扯了扯,发红的眼睛紧盯着他。
  “下车。”
  作者有话说:
  谁说小少爷不行??
  第5章 “跟别人结婚了。”
  一语成谶。
  这是休马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他在用“劫匪”二字反驳尤天白的时候,真没想到会沿途遇到打劫的,还是带着枪打劫。
  这个年代居然能弄到枪?
  屠老五手里的的枪杆子又向前逼近了一步,硬邦邦地敲上车窗框。
  “说你呢!下车,别想着有的没的,这地方一小时才来一趟车,枪响了就埋,没人能找到你们!”
  他吼得震天响,隔着半米都能听到他喉咙里嘶嘶的气喘声,尤天白还在看着前方,只是把手伸到下面,不动声色地拉上了手刹。
  但是比起当事人,做侄子的先有了反应:“叔,你不是说咱不搞出人命来吗?”
  “你闭嘴!”老五的矛头当场调转了方向,“让你演我犯病了,你怎么演我喝醉了?你听听你自己编的理由,还自醉,你他妈自尽吧!”
  “那不是因为你演的不像吗?”老七退了一步,但气势没减,“非要装抽,一路抽,一个停下的都没有!”
  雪原上陷入了沉默,只剩叔侄俩嘴里呼出的哈气,外加汽车发动机的隆隆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