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两人半身湿透,喘着气,肾上腺素未退,脸颊发热,身体微颤。一半冷,一半烫,仿佛就要这样融进傍晚熔金般的落日里。
  老师走过来称赞了他们,递来巧克力作为奖励。
  阮英一口咬开包装,吞了一口。他毫无顾忌地躺进草丛,仰面望向天空。黎恪恍惚觉得,或许是因为他的眼睛太亮,才敢这样直视太阳,仿佛要与光较量谁更灼人。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阮英忽然问。
  黎恪将撕下的糖纸仔细折好,答得轻易:“因为大家都来。”
  阮英转过头看他。目光里先是一丝狐疑,继而浮起某种近乎同情的东西,他很快将其掩去。
  “大家都做,你就也做?”他又问道。
  这一次黎恪想了想,点头:“如果那是对的事。”
  阮英像是要追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他似乎下一秒又轻轻放下了这个念头。
  黎恪不想阮英就这么放下他。他反问道:“那你呢。”
  “我……”他停顿片刻,像在挑选合适的词,“我养父母希望我来。”
  “但你自己并不想。”黎恪做出判断。
  “我只想让他们高兴。”说这话时,阮英那双梅花鹿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罕见的柔软。
  他们重新站起,徒步返回营地。黎恪走在阮英身后,再次攥紧他的背包带。
  他才注意到火车上那只阮英草编的小动物就挂在包上,正一下一下轻撞他的虎口。
  黎恪不擅长共情,却善于剖析。
  他突然明白,阮英是个重感情的人。一只有归巢本能的山鹿,即使出走也要频频回望。这样的人,却被迫远离故乡。
  黎恪忽然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无声地塌陷了一块。
  第2章 森与火
  04.
  夏令营的第四日,清晨他们穿过寂静的森林。晨露彻夜凝结,悄然坠落在额头与唇间。
  黎恪原本与张卓同行。他们是理所应当的室友,前一晚临睡前,张卓曾问黎恪与“那小子”搭档渡河感觉如何。
  黎恪知道对方期待怎样的答案。他有一丝冲动去回答“阮英救了我一命”,但他也清楚在这种完全淹不死的河里,说这么郑重的话,就算是黎恪说的,也很难有人不把他当疯子。
  于是他只是将次日要穿的衣物仔细叠好,置于床尾,平静地说:“收起你的偏见吧,张卓。”
  此刻登山途中,张卓正与人聊起下月前往藤校夏校的计划——黎恪也会同行,课程早已选妥,关乎人脉与学分,皆在他缜密的规划之中。
  他素来习惯聆听此类对话,今日却无端生出一丝厌倦。山雾弥漫,阳光割开一片金色的光斑,也仿佛驱赶开那些属于学校的陈词滥调。
  他忽然加快脚步,将那些熟悉的讨论抛在身后,一路向前,直至看见独自走在前方的阮英。
  阮英远离队伍,正持一台卡片机拍摄沿途植物与昆虫,动作极快,不知是熟稔构图或只是随心。
  对于陌生的动植物,黎恪习惯记下特征,回家后查证百科、厘清科属,以求下一次精准辨认。而阮英认识世界的方式,却更直接,近乎野蛮。
  黎恪悄声走近阮英,他正俯身拍摄一株羊齿植物,屏息凝神如同害怕惊动叶片。
  快门声响,阮英并未查看成像,亦未回头,只如早已感知黎恪到来般开口:“我家乡也有很多这样的花花草草,过去我都没设备留下它们的样子。”他直起身,相机悬在胸前,“荣奇先生送的,他说适合拍静物。”
  阮英语气中有藏不住的珍重。对远方家乡的思念与他迅速适应陌生之地,并不矛盾。
  黎恪顺着问起他究竟来自哪里。
  阮英脚步轻捷,仰着脸说他的家乡在南方崇山之中,那里雨水丰沛、万物生长。他认得的树比人多,识得的鸟比字早。他还不会读书就能爬到家门口的树顶,还没能拥有只能拨号的手机,就能骑自行车来往好几个村落,能仅凭气味辨别走到山中的哪个地方。
  “我可以走一整天,从不需要这些。”他指指黎恪手中的登山杖,忽而跑上坡坎,拾来一根挺直树枝,“我总能找到最称手的,村里的人都羡慕我。”
  就这样,黎恪不由自主随阮英走着,如被引诱步入迷雾森林。没有地图,不靠罗盘,脱离所有既定路线与配速。
  仿佛只要阮英对他说:“跟我走吧,黎恪。”
  ——即使他或许从未真正说出口。这些话,更多只存在于黎恪往后的梦中。
  直至很久以后他才明白,这叫“夏令营效应”,或更直白些,“吊桥效应”。就这么形容吧。
  十六岁的夏天,他们仿佛共行于一条荆棘编织的藤索上。彼此是唯一的依凭,前方是望不穿的幽暗,脚下是白茫一片的雾。
  黎恪恍惚觉得,自己正牵着一头梅花鹿前行,手掌轻抚它骄傲的脖颈。
  “我不害怕,”他对它说,“我们到前面去看看。”
  05.
  十二年后,飞机上的黎恪终于从连绵的梦境中渐渐清醒过来。回忆烧得他喉间干涩。他未及坐起身,只伸手去够水瓶,却碰落了搁在扶手上的钢笔——他睡前还在写工作笔记,笔就搁在一旁。
  笔“啪”地一声跌落,从他座旁滚向过道,最终停在了阮英的脚边。
  黎恪倏地坐直,正看见阮英俯身将它拾起。修长的手指握住笔身,目光无声地掠过——那一刻,黎恪几乎屏住呼吸。
  他该开口吗?是否已经太迟。年岁渐长,他早已失去少年时毫不犹豫开启对话的勇气。
  阮英抬眼望来。昏暗机舱中,那双萤火般的眸子依然明亮,却仿佛不愿再为他点燃。
  黎恪嘴唇微张,还未出声,闻声赶来的空姐已挡在他视线之间。
  笔被递还回来,触手微凉,已沾不上阮英指尖的温度。那片拒人千里的平静,像冷水骤然浇熄了黎恪心底翻涌的浪。
  *
  “——人在心跳加速、掌心沁汗、呼吸急促之时,总会误将这份悸动,归咎于眼前最鲜明的事物——譬如一个极具吸引力的人,而非真实的源头:危险,恐惧,或只是一场奔跑。”
  黎恪在大学读到关于“吊桥效应”的阐释时,第一时间想起的,仍是阮英。
  “吊桥效应”,它总伴随令人心醉的危险发生,也往往终结于醒悟后的幻灭。
  可即使明白这一切,黎恪仍甘愿沉溺于那个关于阮英的梦里,不愿醒转。他一生遵循规则,信奉白纸黑字的逻辑,此刻却想亲手撕毁定义,就让我这样梦下去,好不好?
  而阮英,显然是率先拥抱幻灭的那一个。
  飞机刚落纽约,停稳刹那阮英便起身取行李——一只摄影包,一个登山袋,墨绿色衬衫裹着紧实肩线。黎恪就在他几步之后,连衣料纹路都清晰可辨。
  人群陆续站起,取箱,挪动,如一道道移动的墙,反复割裂黎恪的视线。他试图跟上,却总被阻隔。
  就在阮英即将没入廊桥阴影的前一瞬,他的步幅似乎有了一帧几乎不存在的停滞,肩线微微绷紧。
  像一句到了嘴边,又终究咽下的话。
  最终,它沉默地消融于前方冷白的光线里。
  肯尼迪机场人潮涌动。显示屏上无数航班信息更迭明灭。黎恪立于大厅中央,透过巨幅玻璃,看见一架飞机正昂首跃入天际,姿态决绝,那种巨大的、无法挽回的动势。
  一切都结束了。
  在它其实早已结束的十二年之后。
  06.
  黎恪在肯尼迪机场取了租车,一路驶向长岛。纽约的夏天像一片炽热的金箔,缓缓覆下。如果他没有在飞机上重逢阮英,他本可静静享受这热烈风景。
  车窗降至最低,风拂过他的指隙,夕光流淌如焰,橘色在他指尖燃烧。
  他想起夏令营露营那一夜,他选择和阮英一起守夜。
  后来才懂,他那不顾一切的出格行为早已引起他朋友们的侧目和隐隐不满。到更久之后他才明白,他对阮英的靠近,于对方并非幸事。
  可年少盲目的执着,从来无罪。
  山里的夜已经深了,云团都被吹走,天空玉器般的澄明,一轮月寂静圆满。
  黎恪听见窸窣动物声响,却辨不清类别。阮英像是听见他的心,拨弄篝火轻声说:“是夜鹭,很难听对吧。‘哒哒哒’像打枪的,是夜鹰。”
  “那会有熊吗?”黎恪诚实发问。
  阮英笑了,转头看他。火焰在那双深情的眼中跳动:“你觉得他们会让我们来有熊的地方吗?”
  黎恪很清楚这山里不可能有熊,但他很满意自己逗笑了阮英。他学着阮英,也拾起树枝,挑动燃烧的柴火,有意无意碰到阮英手中的那根,溅起星火明灭。
  阮英忽然站起身,面向着篝火问黎恪:“那你见过萤火虫吗?”
  黎恪在书上见过,并熟知它的发光原理,那算见过吗?他缓缓摇头,想起对方并未看他,才低声答:“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