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姜见黎。
  “咚、咚咚”,耳边连着响起了几声东西落地的声音,萧贞观下意识一颤,茫然地睁开了双眼。
  勤政殿中未曾点灯,月光越过开启的窗子,照进殿内,让整座空荡荡的殿宇不至于陷入墨一般浓黑的寂夜。
  萧贞观抬起头看向窗外,圆月高悬,清冷皎洁。此时此刻,见着这轮月亮,她这才记起,今日是八月十五,是中秋佳节。今夜宫中举办了夜宴,她在宴上多饮了几杯酒,离宴时就有些神志不清,想是回来后醉得依在榻上睡着了。
  跟前一道白影越过,紧接着月色里传来一声“喵呜”,萧贞观茫然的眼神忽然清明了些,她无奈地唤道,“狮子头,你可消停点吧,又砸了什么东西……”
  这猫,是萧九瑜养的猫,萧贞观从德阳回来后的第二日就亲自上了一趟王府,在王府枯坐了一整日,最后从府中带走了几样东西,其中就有这只唤作“狮子头”的猫。
  狮子头惯会瞧人脸色,知道萧贞观不会动它,便一日比一日变本加厉地折腾,殿中几套瓷盏都被它奔跑跳跃时冲撞在地,摔了个粉碎,偏生萧贞观对它没有一片不耐,连句厉声地呵斥也没有,因而自打它进了勤政殿,越来越蹬鼻子上脸,有恃无恐。
  “过来朕瞧瞧,”萧贞观抬起手朝盘在一旁的狮子头招了招,“别踩着碎片伤了爪子。”
  狮子头上个月就伤过一回爪子,将萧贞观心疼得不行。
  明明听到了萧贞观在唤它,可是狮子头就是盘着不动,萧贞观无奈,只得起身去瞧,脚下一动,便踢到了什么。她俯身将脚边的东西捡起来,才后知后觉,那是一块月饼。
  原来狮子头冲撞在地的,是一盘月饼。
  萧贞观顿了顿,这月饼定然勤政殿的宫人在她回来之前摆在殿中的,她是俯身将将地上的月饼一个一个小心翼翼地捡起,就着月光看了看,依稀能看到字。
  字迹算不得清晰,她却莫名觉得熟悉。
  “青菡!掌灯!”萧贞观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其中夹杂着不易觉察的紧张。
  自回到京城后,萧贞观就摈弃了睡时留灯的习惯,她已不大见得火光,因而入睡前必当要让宫人将殿中所有的蜡烛灯盏扑灭。
  可时此刻没有灯,仅靠月光,想要辨清月饼上的字迹,实在有些困难。
  青菡听到声音,不一会儿就出现在殿内,随着殿内的一盏盏灯被点亮,萧贞观终于能够瞧清月饼上究竟印了什么。
  这一盘月饼共六枚,每一枚上头都印了四个字,连起来是一句吉利话,比如她手中拿着的这一枚上印着“长乐无忧”。
  “这月饼,从何而来?”萧贞观的目光冰冷彻骨,连一旁的狮子头也大约被吓着了,默默起身退到萧贞观瞧不见的角落里。
  青菡回道,“这月饼是殿中省尚膳局所制。”
  “是吗?”萧贞观的目光轻飘飘地看过去,“那么用来做月饼地模子,出自何人之手?”
  青菡错愕地抬头,“陛下莫非忘了?”
  “朕忘了什么?”这回轮到萧贞观疑惑不解。
  “陛下日理万机,想来是忘记了,您五日前就曾吩咐尚膳局,中秋之时用您从王府带回来的月饼模子做一份月饼出来。”
  萧贞观想起来了,确有其事。
  她上回去王府,正巧遇上东市的木匠给扶萝院送月饼模子,说是客人留的翊王府扶萝院的地址,让他做好后直接送到王府。那月饼模子一看就是姜见黎的手笔,她曾用这一笔字给她上过不少奏疏。
  “陛下?陛下?”
  萧贞观盯着月饼沉默得太久,青菡知晓其中缘故,不敢再多言,只能满怀忧虑地唤了两声。
  “朕,的确是忘了,忘了……”萧贞观被唤得回了神。
  青菡默了默,生硬地转移了话头,“陛下今日想是累了,臣命人进来服侍陛下沐浴更衣。”
  萧贞观点了点头,青菡走后,她又盯着手中的月饼思忖了片刻,双手轻轻用力将月饼掰开,是豆沙馅的,闻着十分甜腻,她并不想吃,将两块月饼丢在了一旁。
  的确是累了,今夜一躺下,没过多久就进入了睡梦之中。
  梦境沉沉,萧贞观先是瞧见了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田,花田的背后是大片大片被晚霞渲染的天空,这样的好景令她连日来烦躁沉郁的情绪开始消弭,她如痴如醉地遥望天与地,华天与晚霞的交界处,看着看着,那一线相连处忽然升腾了烈焰,烈焰很快席卷了花海,将她难得的安宁梦境烧得支离破碎。
  一股窒息之感死死将萧贞观的四肢躯体钉在御榻上,她想要从噩梦之中醒来,却怎么都无法从梦境中逃离,她被困在了梦里的那片火海之中,无处藏身,无处可逃,绝望之时,一股力道将她推出了梦境,她没瞧见是何人救她,却知晓是何人救的她。
  萧贞观睁开双眼,猛地从榻上坐起,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左侧的心脏正在激烈地跳动,提醒着她方才做了怎样的梦。
  “陛下?”青菡将御榻前的帘子掀开,关切地问,“陛下可是又做恶梦了?臣这就去传祁奉御过来。”
  祁奉御?
  祁奉御能治得好她的病吗?他只是个医者,医者医命不医心,能医心的,另有其人。
  萧贞观赤足下了榻。
  “陛下,您要去哪儿?!”青菡急忙从架上取下一件披风,急急忙忙追着萧贞观而去,刚走到殿门前就顿住了脚步。
  萧贞观站在廊下,仰头对着月亮发呆。青菡掩下眼中酸涩,走过去将披风轻轻搭在萧贞观的肩上,“陛下,秋日已至,夜深露重,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青菡,可还有剩下的月饼?”
  “有有有,陛下想用?臣这就……”
  “带上一份,跟过来。”
  青菡心下一沉,扶疏凑过来,愁容满面地问,“青菡阿姊,陛下要去何处,不会又是,那里吧?”
  青菡摇了摇头,“去取月饼吧,别让陛下等久了。”
  诏狱设在皇城之内,是整座皇城里最见不得光的一处地方。
  当萧贞观冒着深秋寒露出现在诏狱门口时,今夜守夜的狱卒还以为是自个儿眼神不好。这两个月来圣驾虽时常驾临,但从没有哪一次是在半夜,以至于他将双目反复揉了揉,才敢确信,的确是陛下亲临。
  “臣恭请陛下圣安!”狱卒惊得从椅子上跌落在地,咕噜爬起来跪倒在地。
  萧贞观目视前方,诏狱的门紧闭,从此处看去,内里情形瞧不见什么。
  “起来吧,将门打开。”她吩咐道。
  “是,是,”狱卒哆哆嗦嗦地爬起来从腰间掏出钥匙开门,开了半日才惊觉连着甬道地最外头一层大门根本不曾上锁,只是因着深秋夜寒,怕里头的人受不住病了,这才将门虚掩上。
  “陛下您请。”门“嘎吱”一声从外头被推开,狱卒舔着笑跟在萧贞观身后,殷勤地给她指路。
  可萧贞观并不需要指路,这条路她已经走了不下二十次,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从甬道口进来,需要走多久,转几个弯,才能到达那个牢房前。
  在牢房外站定,静静地看向里侧,里头的人蜷曲着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
  “人还活着吗?”萧贞观凉凉地开口。
  狱卒忙不迭拍了拍围栏,企图将里头的人拍醒,“活着,活着,陛下您格外吩咐不能让人死了,臣哪敢不听从圣令。”
  可是任凭动静闹得再大,里头的人都蜷曲着一动不动。
  萧贞观脸上浮现出不耐之色,狱卒察言观色,立刻高声嚷道,“梁述泉!陛下圣驾亲临,你还睡什么睡,还不赶紧起来接驾!”
  身在此处之人,便是从前的德阳郡守,梁述泉。
  蜷曲着的人毫无动静,狱卒心里头直打鼓,暗道这糟老头子莫不是真死了?可他们什么都没做啊!
  萧贞观抬手制止狱卒继续拍打栏杆,“梁述泉,今日中秋,朕给你带了些月饼。”
  里头的人还是一动不动。
  “朕知道你醒了,也知道你听得见,”萧贞观坐在狱卒特意布置在这件牢房前的椅子上,整理了一下身上的披风,冷冷地说,“中秋本是团圆之节,朕知你想同亲眷团聚。”
  躺着的人终于有了些许反应,翻过身来。
  “你能不能同他们团聚,全看朕愿不愿给你个痛快,梁述泉,你想结束在诏狱地日子吗?”
  梁述泉盘膝坐起,双目之中没有一丝光彩,“那么陛下,会给罪臣一个痛快吗?”
  “臣不是不愿给你一个痛快,这决定权,其实在你自己手里头。”
  梁述泉闻言忽然发出一阵哄笑,“陛下,您还是不死心呐!”
  “梁述泉,”萧贞观淡淡地唤了一声他的名字,“你可以继续同朕对峙下去,可是你有时间等,梁冲,没时间再等下去了。”
  梁述泉止住了笑声,瞪圆了双目跌跌撞撞地冲过来,双手抓住木栏嘶吼道,“阿冲?陛下您在说阿冲?!可是阿冲他,不是已经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