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她的疼从四肢百骸,从骨头缝里同时迸发。
  好像高热病人症状刚刚开始时那样的酸痛,鼻息是烫的,血液也是,只有处于神经末梢的指尖,宛如浸泡在三九寒冬的冰水里,凉得失去了知觉。
  弯腰,手掌抵在肋下同一处。
  她一俯身,那一刀仿佛穿越时空割在了她的身上。
  鲜血淋漓。
  ……
  瞥了一眼身上的疤,谢之屿用毛巾擦干身上水珠,随即趿拉着拖鞋从浴室走出来。
  客厅角落散着几罐空啤酒瓶,他走过去,一罐一罐捡进垃圾桶,用力一扎。
  铝制易拉罐发出碰撞的声音。
  他系紧,丢到门口。
  回卧房路上又顺道给自己套了件T恤。
  夜风从窗口灌进来,将他潮湿的头发吹乱。
  他随意捋了一下,躺回床上,闭眼。
  几秒后他重新坐起,从关了灯的房间穿出去,翻找出吹风机来。
  “长命百岁。”
  他念叨着这几个字,在温吞的热风里一点点把自己的头发吹干。上个月剪过一次,头发看起来爽利了许多,那枚套在左手手腕上的发绳没了用武之地。
  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垂下手。
  镜子里的自己一如既往没什么血色,告别了春日,脸上的情绪仿佛也定格在了那天。
  最近连阿忠都壮着胆子跟他说:“屿哥,我家隔壁八十岁的面瘫老嘢表情都要比你丰富。”
  是这样吗?
  他对着镜子扯扯唇角。
  镜子里的他展露出一个生涩到难看的笑容。
  看来阿忠说得有道理。
  “阿忠。”他坐回沙发,一边拨弄着那条羊毛毯的流苏,一边打电话问,“还没走?”
  阿忠接到电话立马放下筷子坐直:“没!屿哥,我在楼下买车仔面。你吃吗?”
  再怎么迟钝,他也感知到了这段时间屿哥状况糟糕。即便他尽力在人前表现得不输往常,可每次到家,抬头看一眼三楼黑着的窗户,他常常恍惚。
  这些阿忠都看在眼里。
  他嘴笨,又不会安慰人,除了更加听命行事,根本不知道要做什么。
  要是放以前还好,他去求温小姐就够了。
  可是现在恐怕提及温小姐,屿哥会更不好。
  阿忠用自己的办法:“不然加几颗鱼蛋?我现在送上去。”
  “好啊。”
  电话里传来云淡风轻的笑。
  默了数秒,电话那头又说:“先陪我去个地方。”
  谢之屿要去的地方是糖水铺。
  自阿忠跟在谢之屿身边起,这个地方常来,熟得不得了。
  上次来,好像要追溯到几个月前了。
  是温小姐走的那天,她骗他说屿哥要吃糖水,以此躲避离别。
  在那之后,他没来过,屿哥也一次没提。
  好久没来,那个自来熟的老板一派惊喜模样。因为店铺里不允抽烟,他又是个老烟枪,时常嘴里叼一截报纸卷的假烟过过瘾。
  这样夸张的表情,嘴边叼着的烟卷差点滚下来。
  他一边说着“好久没来”,一边招呼后厨去端冰镇绿豆沙。
  店里一如既往的好生意,小小的店铺人声鼎沸。见个别食客好奇地打量过来,阿忠背身而立,冷漠的脸上写满凶相。
  老板习惯了,摆摆手对食客讲:“吃你们的啦!”
  那份热闹因为店里气场特殊的男人短暂冷却下来。
  他身边孤岛一般的静。
  那片独立于人群外的寂静中,他忽得抬眼,视线定在满当当的照片墙上——正中心一张,是老板数月前换上的新照片。
  照片里的人端着漂亮的笑,眼眸明亮地看向镜头。
  他太懂她表情里的细枝末节,于是知道拍下这张照片时,她或许正想着什么有趣的事,嘴角噙了几分揶揄。
  也许她揶揄的是即将签在照片上的李嘉欣三字。
  谢之屿笑着低下头,握在勺柄上的手指因用力而经脉突兀,指尖逐渐发白。
  好像在笑之下,他正忍耐另一种情绪。
  半晌,他抬手,将裤兜里那包一根未抽的烟盒扔给老板。
  老板夸张接过:“哇,这么大方!”
  谢之屿扬起下巴点点照片墙的方向,径直取下中间那张。
  指腹一再温柔地触碰照片上的笑靥。
  他扬唇:“她要是知道我用一包烟换她的照片,该说我小气了。”
  第139章 展信佳
  从宴会回去的几天,温凝都在想办法调查那桩悬在心上的心事。
  如果崔家刻意遮掩,其实是很难查到蛛丝马迹的。可是与她想的不一样,崔家那一次移植走的都是正规程序,一切都有留档。
  她甚至能抽丝剥茧,找到当时在医院做护理的那位护工。
  护工五十多岁,虽然已经没在医院做,却还依稀记得这件事。
  温凝找上门时,他正闲在家里带孙儿。
  在温凝替他解决了孙儿的上学问题后,他的记忆变得愈发明晰起来。
  “我记得那位崔少爷话很少,每天躺在病床上不是看窗外的梧桐叶,就是盯着天花板发呆。他很要强,能自己下床绝不叫我,他好像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他那样。”
  在他的叙述中,温凝想象到空旷却豪华的病房里,他一个人捂着伤口下床慢慢挪动的模样。
  他很高,因此撑着半边身子走路时显得有些佝偻,也让病号服下清瘦的骨骼更加突出。苍白的皮肤下,浮着青灰色的经脉。
  “拔了留置针,他会趁着护士不注意下楼。我远远跟过一次,他就站在楼道口,吹一会儿外面的风,还抽过一次烟。”
  那种情况下他居然还抽烟。
  温凝心口闷涩的同时狠狠记了他一笔。
  “那位崔少爷长得太漂亮,我在医院做过好多年护工,都说人病了精气神都要丑三分,我愣是没能从他身上看出来。而且讲不好他那个气质,有点忧郁,像那个什么明星来着,叫——”
  温凝打住他的发散性思维:“他的伤。后来恢复得怎么样?”
  “出院时是恢复得很好的。”像是在褒奖自己的护理能力,他说得底气十足,“除了他是疤痕增生体质可能会留道儿难看点的疤,其他真没什么。医生都说看报告和正常人没区别呢!不过疤痕嘛,现在医美那么厉害,又不是什么大问题。”
  温凝不在乎那道疤。
  她只关心:“就没人来看过他?”
  “崔太太和崔先生来过一次,他好像不大高兴,后来就没来了。”
  温凝闭了闭眼。
  窗外明亮的日头晃着她的眼,一定是因为这样,她才觉得干涩得难以睁开。
  其实问到这里,她已经得到了全部答案。可是最重要的那一件,她始终在回避。
  直到她坐在这的时间过长,或许会影响到旁边昏昏欲睡的小孩儿的午睡时间。
  她终于做足心理准备,拿出手机。
  她递过去,锁屏是一张照片,拍在一扇绿漆门下。光线正中,男人回眸的瞬间脸上尚且带着几分茫然,不过唇角倒是听话地扬了起来,在对着她笑。
  她递过去:“刚才说了那么久,是他吗?”
  护工看一眼,肯定道:“是。”
  那一瞬间,风都不走了。
  世间响动在她剧烈的耳鸣声中变成被拉长的慢镜头,平缓又迟钝地划过。她在恍惚中看到了医院空旷的病房,刺目的手术灯,持着手术刀绿色晃动的人影。
  世界很安静,又很吵闹。
  短短几秒她已经将他的经历痛彻心扉地走了一遭。
  起身时,温凝几乎站不稳。
  护工吓得连忙扶住她:“姑娘,你没事吧?”
  好不容易耳朵又听见平凡的声音。
  她木着脸点了点头:“嗯,没事。是低血糖。”
  一步之外,眼泪大颗滚落。
  砸烫了她的手背。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为什么那么迟钝,为什么没有死缠烂打问到底?
  很多为什么。
  到最后只后悔为什么当时没再多给他一个拥抱。
  ……
  京城的秋来得很早。
  一场夜雨,就能浸透夏末最后的余温。
  早上起来悬铃木落了一地的叶,园子里窸窸窣窣,是园丁一大早就在清扫落叶。在京城的每一年,入秋都是这副模样,今年家里多一口人,却显得萧瑟。
  温凝依然没下楼一起用早。
  这段时间她的早饭都是司机顺路给她带的,在车里简单吃两口,目的地不是公司就是医院。
  今早先到公司。
  这些天她来得勤,加之爷爷清醒时在温心仪的鼓动下对她愈发看重,倒显得被温正杉安插进来的原锦程更加不堪重用。
  温家的这点事在公司里早传遍了。
  得益于温正杉这几年不怎么关心内部事务,事情都交给了执行总裁。两边相争起来,作为父亲的他并没有讨要到多少好处。更不用说温家二叔明牌站在温凝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