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说完,便出门抽烟,用烟雾磨掉周身的气急败坏。
  过了很久,久到郁今昭想起应该回应,她自言自语:“惹不起吗?可他和我哥那么像,至少会给予一点点……”
  一点点同情吧。
  郁今昭掀开搭在身上的衣服,漫无目的地往外走。
  她明白云茴言外之意——裴宿空不是她哥,他们不过是长得相像。
  可世界上真的有那么像的人吗?
  四肢百骸像要爆炸了一样,无数只虫子蚕食郁今昭仅存的记忆。
  破旧的老房子,充满消毒水的病床,整天以泪洗面的母亲,在短短的几秒内,频繁闪现。
  在那里,郁今昭默默流着眼泪,视线内空无一物,蓦地,有人走了过来。
  那人抬起手,温柔地拭去郁今昭脸颊滑落的泪水。
  是他,是哥哥。
  救护车的警报声此起彼伏,在漆黑的楼道里他形单影只,身材格外消瘦。
  声控灯被吵闹的动静点亮,哥哥的脸和只见过一面的脸重合在一起。
  郁今昭快要分不清,到底谁是真实,谁是虚幻,谁才是相伴多年的那个人。
  “好痛苦。”
  “你看得见吗?”
  “哥……”
  “你要告诉我,我分不清。”
  郁今昭近乎呢喃。
  “哥。”
  无人回应的称呼,永远不会开口答复。
  身体的主宰是大脑神经,此刻,大脑神经正在驱赶对主体造成毁灭性打击的意识。
  然而,这种意识钻入脑子,不断
  给郁今昭灌输,这是老天弥补给你的,这是你的又一次生命,这是复活。
  这是重生。
  她死于五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那天骤雨不歇,漫天飞溅的雨丝,带走了她最爱的哥哥,也带走相距千里的她。
  烈火焚烧的只有两具尸体,但死亡的人却有三位。
  第一位是哥哥,第二位是司机,最后一位是郁今昭。
  相依为命的两个人,突然有一方主动断开联系,硬生生打断骨头,扯断了筋。
  再次失去至亲,郁今昭自知无法存活。
  她的血液在褪色,骨头灼烧成灰烬,心脏分成一片一片的碎渣。
  一摊烂泥,她再也凑不出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郁今昭想,她会永远留在那场潮湿的雨里,被泡发、泛白,然后腐烂。
  没承想,即使永远溺在连绵不断的雨里,她竟然还能窥见一丝曙光。
  这不是首次出现“复活”的概念,郁今昭懦弱无能,她是漂泊无依的浮萍,只能依靠浮木苟活。
  那时将郁今昭从生死边缘拽回,恳求她暂且忘记雨幕的人,是她的朋友。
  她想在雨里窒息,又心怀愧疚,害怕她们会为她哭泣。
  家里已经没有人了,不会再有有人为她号啕大哭。
  只剩她们了,只有她们了。
  所以,她不能让她们掉眼泪。她决定把哥哥藏入记忆深处。
  逃避起来,卑贱地活下去。
  郁今昭时常想,她地活着并不轻松。
  她背负着哥哥,背负着朋友,她必须好好活着。
  自私自利,苟延残喘。
  郁今昭以为自己忘了,释然了,再看到和哥哥相关的事情,不会有多大的情绪波动。
  没曾想,八分像的人,就足够席卷、冲刷她的所有平淡、冷静,直击内心深处最无法控制的躁动。
  这一刻,郁今昭想接近裴宿空,想听他的心跳,和他说话,无所顾忌的和他共处一室,呼吸同一片空气。
  她在蒙蔽自己,她在自我改造。
  “这是哥哥,他还活着。”
  《劣质品》中的单简,明明有那么多次机会,能操控精神病杀死所有人,为什么每次到最后关头都退缩了。
  第一次的行动可以归咎为单简技术不成熟。
  然而,第二次让宋缅沦为植物人,这一举动,郁今昭始终无法参透。
  明明可以杀死宋缅,偏偏留他一息尚存。
  直到现在,此时此刻,郁今昭醒悟了。
  单简不想让宋缅死,她贪恋他的体温,记挂他赐予的温柔。
  是假情假意,是耿耿于怀,也是十多年除自己体温以外的温度。
  单简沉溺其中,不能自拔。
  这不是爱,是扭曲的情感寄托。
  得不到回响的寄托,连同肮脏的血液教唆单简一次次走向毁灭,她卑鄙无耻,罪孽深重,贪图违背人伦的事物迟早会被报应毁灭。
  与单简相比,郁今昭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龌龊,她心怀不轨。
  那些隐藏多年,不可示人的秽恶,终于无法再匿藏,从暗处泛滥成灾。
  污秽漫过脚脖,郁今昭将它们摊开,公之于众。
  她要得到裴宿空,不管采取何种方式。
  秉性下等,品行恶劣,只图自己安乐,她会下地狱。
  无妨,郁今昭要延迟那场顽固而阴冷的雨。
  湿润冰凉的触感落在额头,郁今昭伸手一摸,打湿了指腹。
  是雨。
  墨色的天空,下起瓢泼大雨。
  雨声淅淅沥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空间中,泛起一抹亮光。
  郁今昭站在二楼的阳台,低头往下望。
  黑色的跑车开启了远光灯,白皙的光把密密麻麻的雨,映照成剪不断的银丝。
  在光的尽头,有人撑着一把黑伞,缓缓走了过去。
  那一刹那,郁今昭的心脏猛烈震动,仿佛等到阔别已久的共鸣。
  脚比思绪先做出反应,她跌跌撞撞地往楼下奔去。
  耳朵听不见其他声音,显得喘气声尤为聒噪。郁今昭担心身体再出状况,耽误这次重逢,她用力闭上嘴巴,减少呼吸的频率。
  两层楼不高,却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郁今昭一脚踩空,膝盖先一步接触到坚硬的地板,她察觉不到疼痛,迅速站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外跑。
  从楼上望见的车依旧停在原地,但撑伞的人不见了。
  郁今昭心急如焚,一头撞进雨里,莫大的雨声淹没她的呼喊。
  她是有声的哑巴,呼唤着能听见的聋子。
  没有应答,郁今昭抓住门把手,焦急地拍打车窗。
  天破了一个窟窿,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地抽打着脸。
  视线模糊,水雾弥漫,郁今昭分不清脸上是雨,还是泪。温热,又带着凉意,冷得彻骨。
  水顺着脸往下砸,车窗映出她的身影,湿漉漉的,像失去魂魄的鬼魂,游离在外,没有安家之处,恐怖至极。
  车窗没有打开,她看不清里面的景象,但她能感觉到裴宿空在看自己。
  怎么办呢?郁今昭想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一味地砸窗,里面的人误以为遇到疯子,长按两声喇叭驱逐。
  司机没料到,他越按喇叭,郁今昭越不想松手,拍窗越激烈。
  疯狂的,无人能理解的举动,郁今昭持续近五分钟。
  年末的空气是带着冰的刀子,雨则是裹挟寒霜的利刃。
  一刀刀划破郁今昭的皮肉,冻结血液。
  遥远又急切的声音传来:“今昭!郁今昭!”
  郁今昭一下子松开手,着魔的情绪转瞬即逝,黑车扬长而去,她被雨困在原地。
  裴宿空没开窗,一次都没有。
  回到出租屋,郁今昭生了一场大病,在梦里无数次循环那场雨以及狠心的裴宿空。
  不过梦里,那场雨有所不同,臭得令人恶心。
  雨里含有大量硫酸,腐蚀她的理智,溃烂的身体倒在原地溶入水里,视线模糊不清,直到车偏离视线。
  郁今昭记恨裴宿空,尽管两人只见过一面。这样不对,郁今昭知道,可她控制不住,他们太像了。以至于她不断把心里的委屈、憎恨,一一挪到裴宿空,这个活生生的人身上。
  大病初愈,郁今昭却生了更严重的疾病。
  有药可治的那种,解药却高贵,求之不得。
  病魔驱使她深入调查裴宿空的人生轨迹。
  身为富家子弟,权势滔天的太子党,双重保护,他们的人生是真的有秘密可言,远非无权无势的郁今昭所能触及。
  她费尽心思搜刮的信息,大多不过是裴宿空显赫的家族企业和庞大的商业帝国,这种摆在明面上的东西。
  唯一值得一提的,不过是多年前的那场车祸。然而,裴家对此事守口如瓶,详细情况被严格封锁。
  根据裴宿空出国的时间,郁今昭大概能猜测到,那场车祸对他腿部造成了严重的创伤,迫使他在国外疗养了整整五年。
  今年八月,人刚回国,立刻接手了公司。这背后,很大原因是现在的当家人——裴老,裴坤身体状况愈发糟糕。
  十几年前,裴坤便退居二线,将乾坤集团一把手的位置交给自己的儿子,也就是裴宿空的父亲裴宴瑾。
  当时的乾坤集团蒸蒸日上如日中天,可惜天妒英才,裴宴瑾因建材坠落意外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