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40节
  是,沈照山自从八岁没了爹又几乎没了娘以后,几乎没有说过一句废话干过一件没有用的事儿,他看着沉默,却其实心思比谁都多,先是从大陈宫闱逃出之时,顺手救了天生神力的科索图,使其成为鸷击部的一大臂膀,又将原本为仇敌之女的多娜收为己用,还将向来桀骜狠厉的博特格其收拾得服服帖帖。
  种种此类,言不可尽。
  从某一刻开始,他好像真的应了昆戈的族训,鹰神的儿女从不需要回头看。
  可是真的吗?
  明晏光看向沈照山,男人望着远方,不知道在瞭望什么。
  “小七,可是她给你挡了一剑。”
  可是她今天,给你挡了一剑。
  明晏光知道自己现在不应该再多说了,沈照山是个太有主意的人,他不应该过多地掺和到这其实关系着大陈和昆戈的事情中来,可他看着沈照山,看着他一片空茫的神情,那点儿仅剩的良心忍不住浮现了。
  “我知道。”
  沈照山顿了顿,手上摩挲着挂在自己腰间的平安扣。
  “我没有杀了那群大陈来的人,而这次的谈判还有回转的余地。”
  他似乎已经将所有的利弊全部权衡好,摆在了桌面上。
  崔韫枝给他挡了一剑,所以他放了那些本该当场斩立决的使臣一马,崔韫枝给他挡了一剑,所以昆戈还能继续坐下来和大陈谈判。
  听着多么正确啊。
  明晏光一面觉得他说得一个字都没错,一面又觉得他在胡说八道。
  他将揣在腰间的扇子拿到手中,并没有打开,而是就着合着的样子,在自己手上转了几个圈儿。
  这是他思考时的动作。
  “……算了,照山,你不后悔就行。”
  远处的群山青黛之上,有雪白的鸟飞过,像是天边擦过的一抹云痕。
  “她现在的精神状态看起来非常不好,那咬舌不是故意的,她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却连疼都不怕了……”
  明晏光话说到一半儿,说不下去了,因为沈照山没有再听他絮絮叨叨,而是转身,掀帘,重新回到了那帐子里。
  崔韫枝简直真的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在床上,躺成薄薄的一段锦带。,
  见他进来,她也没有回头,只是一直掉眼泪。
  崔韫枝口舌间的血迹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只有一点儿不明显的,还留在发白的唇上。
  沈照山看着她,心上好像有无数根银针密密匝匝落下,扎得他生疼。
  他深呼吸了几瞬,将这刺骨的疼痛一点儿一点儿压回自己骨子里,然后走近了床边。
  崔韫枝像是终于发现有人进来了,她默默地转过头去,终于在看清来人后,绝望地发出一生哭腔。
  沈照山知道她想骂自己,但是她现在
  说不了话,。
  于是他便见少女撑起浑身的气力,将自己手边的一只软靠拿起,直直朝沈照山扔了过来!
  沈照山也没多,就让那软靠砸到了自己腰上,又翻覆两下滚落,最后掉在地上,什么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崔韫枝现在恨不得生扒了他,她浑身疼得厉害,又微微起身,想要去勾放在自己床边的茶盏。
  只是她这一动作,立时扯动了她身上的伤,疼得她冷汗直落,可少女还是将那茶盏握在手心,细喘几下,直接扔了出去。
  沈照山又任由那茶盏打在自己身上,停滞,落地。
  见少女因为几番动作疼得面色煞白,沈照山上前,手躲过少女的伤处,将人摁了回去。
  他看着躺在床上少女完全没有焦距的眼睛,沉声道:“崔韫枝,你们大陈可是有人还关在地牢,你最好听话一点儿。”
  这话说完,过了好半晌,崔韫枝才听懂似的,缓缓转过了头来。
  可是她刚咬伤了舌头,说不出话来,又浑身没有力气,只能转过一个很小、很小的弧度来。
  一滴眼泪顺着少女苍白的脸颊流下,滴答,滴落在羊绒制成的、精致的方枕上。
  她似乎又无数话想说,又似乎没什么可说的,最终全部的声音化作一声呜咽,收拢进昆戈的虫鸣、鸟鸣、马鸣中去。
  她听懂了,也妥协了,沈照山明白。
  可他看着崔韫枝着这样子,竟然觉得,她还不如什么都记不起来,当个傻子的好。
  *
  崔韫枝身上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那此刻原本是下了狠手的,却在崔韫枝扑上来的那一刻泄了力气。
  但柔贞殿下毕竟是锦绣里长大的姑娘,从前稍不注意的磕磕碰碰都会让她难受好久,更别提这实打实的剑伤了,于是她几日来一直断断续续发着低烧,也不和沈照山说话——准确来说,她不和任何人说话。
  那日她迷迷糊糊间咬了舌头之后,沈照山叫明晏光来看,明晏光左瞧右瞧,也只能从她迷迷瞪瞪的状态里瞧出个不好来,说她这是下意识的自卫。
  “自卫?她自卫为什么要咬伤自己的舌头?”
  沈照山皱眉。
  明晏光最怕他这样子,只得叹了口气:“那我就不知道了,兴许她觉得死也是一种解脱吧。”
  沈照山眉头皱得更深。
  明晏光不忍心说下去了,他提着药箱,一边儿叹息,一边儿絮絮叨叨着走出了营帐。
  该再早一点儿的。
  他如果那时候没有因为一株草药而多在神医谷逗留了几年多,就能早点儿出来,早点儿知道沈瓒自尽的事情,也早点找到沈照山。
  沈照山兴许,就能如沈瓒所愿,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
  可是一切好像都来不及了。
  他找到沈照山的时候,当年那个躲在父母身后腼腆地看着他笑,还给他编草蛐蛐的小孩子,已经从死人堆里浑身是血地爬了出来,
  人活着,心却已经死了。
  这世界上兴许有很多事情,都是无数个阴差阳错、事与愿违所缝合而成。
  他只是希望沈照山现在做的每一步,自己都不后悔。
  也算是他百年以后,在地下见到好友,还有个交代。
  崔韫枝咬舌,发现得早,她自己气力又没多少,故而几天以后,其实就能磕磕巴巴地讲话了。
  只是她不愿意说,栗簌只能在一旁端着一碗牛乳甜粥傻站着。
  她奉沈照山的命,照顾崔韫枝,崔韫枝却连饭都不愿意吃,栗簌在一旁快要急哭了。
  其实放在一般,崔韫枝根本不会为难她们,她虽然娇惯了些,性子却是极好;如今她状态实在是太不对劲了,栗簌看着都着急。
  但她也没办法。
  还是沈照山回到帐子里,接过她手中的小瓷碗,叫她出去,她才松了一口气。
  太可怕了。
  她甚至也和明宴光一样,觉得崔韫枝还不如不恢复记忆来得好。
  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痛苦,因为这是一个死局。
  沈照山端着那碗粥靠近,本想坐在床头,却被少女冷冷的眼神看得一愣,站在原地不动了。
  崔韫枝看着他,心上只有无限的寒意和酸痛,这些天来,她每每一睁眼,一旦清醒过来,脑海中想的便都是沈照山那日在王帐中说的话。
  不想还好,一想,她就开始从手指尖儿泛痛,一路痛到心脏。
  她觉得自己有时候简直是贱得慌,就算这样了,她还是忍不住想,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沈照山走之前还好好的,还给自己换好鞋袜,给自己削好果子,一转眼,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他就一下子好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究竟是为什么?
  她有时候真想拉住沈照山的衣领,问他,你究竟把我当个什么东西,又把大陈当个什么东西?
  如果是真的恨她,或者把她当做一个玩物,又何必偶尔表现出一些让人误会的亲昵?
  但每每看到沈照山,看到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时,崔韫枝又泄了气。
  算了,有什么用呢。
  她再问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崔韫枝想到自己还没恢复记忆的时候,沈照山带着自己去呼衍部的王帐中,看到琼山县主和博特格其时的神情。
  博特格其杀子的事情自然像风一样在昆戈的草原上传了开来,崔韫枝知晓了事情的全部后,吐了个昏天暗地。
  这就是昆戈,这就是沈照山。
  他们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其实就算是失去了记忆,崔韫枝在后来的一次又一次治疗中,神志是恢复了的,故而很多东西,她其实能知道不对劲,能知道行不通,可是人下意识的逃避心理,让她不去细想这些细节处的荒诞。
  如同舔舐着砒霜之外蜜糖的人,明知外面哪层壳一点儿一点儿化了,就只剩死路,却还是自欺欺人。
  自欺欺人。
  崔韫枝这两天哭得太多了,以至于现在看见沈照山,不仅不想哭,甚至还能笑出来。
  她对着站在自己身旁的沈照山笑了笑,这一笑,却是让沈照山呼吸一滞。
  因为崔韫枝看起来太难过了,这笑意全然不达眼底,只剩无奈和苍凉。
  沈照山觉得自己端着那粥碗的指尖微微颤抖起来,内心有个声音喊他,不应该是这样。
  可是应该是什么样呢?
  没有人告诉他。
  只有无数次,无数次风电齐鸣的夜晚、霜雪交加的寒冬,那个被称为自己母亲的人,站在大青草山的山顶,冷漠地命人将他重新扔回山脚下。
  她说鹰王不应该为任何事回头。
  可沈照山总是忍不住想起,分明还是不久前,少女提着萤火虫等自己的样子。
  她那时候的眼睛那么亮,那么温柔,仿佛天底下,只要有她手中的一笼萤火,就什么都不用在意了。
  可现在这一切都不见了,被摔成一片一片的碎片,再也拼不起来。
  他知道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他亲手掰碎的东西,就不会去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