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嫁疯骨 第102节
  他低语。
  很快?怎么可能很快。
  北境这场仗,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须雷霆万钧,犁庭扫穴,将所有隐患连根拔起,容不得半分心软和拖延。
  这一去,注定又是漫长的分离。
  沈照山走后,府邸的气氛更加压抑。
  添丁的喜悦被主母的沉郁冲淡。
  禾生起初还小心翼翼地试图在崔韫枝醒着时,提一两句小主子的近况:“殿下,小主子今日吃得香了些……”“乳娘说小主子会对着人笑了……”
  然而,崔韫枝不是置若罔闻,就是在她提及孩子时,眉头会几不可查地蹙紧,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抗拒气息,有一次甚至烦躁地撇开了头。
  禾生吓得再也不敢多言,只能将满腹的心疼和忧虑压在心底。
  府中上下,人人屏息凝神,走路都放轻脚步,偌大的节度使府,竟安静得像一座华丽的陵墓。
  日子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夏意渐褪,窗外的雨也带上了刺骨的寒意。
  这一日,沈照山离开已有数日,崔韫枝如同往常一样,半倚在床头,目光虚虚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她的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始终未能送出的绣帕,柔软的云锦上,精致的陈朝祥云纹路已被她指尖的温度熨帖得有些模糊。
  忽然,她毫无预兆地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恍惚:“禾生……你听,是不是……有人在哭?”
  禾生正在一旁整理熏笼里的香片,闻言一愣,侧耳细听。窗外只有风摇枯枝的沙沙声和雨滴敲打瓦片的滴答声,府内一片死寂。
  “殿下,”她放下手中的铜箸,柔声道,“没有哭声呀,怕是风声听着像吧?您可是闷着了?要不奴婢给您读会儿书解解闷?”
  崔韫枝却固执地摇头,眼神依旧茫然地投向窗外,眉头微微蹙起:“不对……是有人在哭……我听见了……很小声,在哭……”
  她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手中的帕子。
  禾生心中担忧更甚,怕她是忧思过重产生了幻听,又不敢直言反驳刺激她。
  看着崔韫枝那副认真倾听、隐隐透着不安的样子,禾生只好顺着她道:“那……那奴婢出去看看?许是哪个不懂事的小丫头受了委屈躲着哭呢,奴婢去瞧瞧,训她两句。”
  “嗯……你去看看……”崔韫枝的目光依旧没有焦距,只是低低应了一声。
  禾生匆匆起身,掀帘出去查看。
  寝殿内,只剩下崔韫枝一人。
  就在禾生身影消失的刹那,那层维持了许久的、冰冷的平静外壳骤然碎裂。
  一直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下来,她死死攥着那方绣帕,指节用力到泛白,仿佛要将它嵌入掌心。
  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埋进那方柔软的、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帕子里,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闷闷地从帕子里透出来,撕心裂肺。
  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迅速洇湿了帕子上精美的纹样,将那象征着平安顺遂的云纹染成一片深色的的湿痕。
  心口的位置传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捏,痛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知道这痛楚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让她呼吸不能。
  就在她被这汹涌的悲痛和尖锐的心痛彻底淹没,几乎要窒息时——
  “殿下!殿下!”禾生惊慌失措的声音伴随着跌跌撞撞的脚步声猛地冲破了内室的死寂。
  她几乎是扑进来的,脸色煞白如纸,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好了!小主子……小主子他……他突然发起了高热!浑身滚烫,啼哭不止,还一直不停地咳嗽……”
  崔韫枝埋首哭泣的动作骤然僵住。
  脸上的泪水还挂在睫毛上,晶莹欲坠。那方湿透的绣帕,被她无意识地松开,飘落在锦被上。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空洞了许久的眼眸里,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近乎本能的惊骇和恐惧所填满,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什么?”她失声问道。
  *
  马车在通往燕州城外积云寺的山路上颠簸前行。夏末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蒸腾的闷热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来自山林的微凉。
  车窗外,蝉鸣声嘶力竭地拖着夏日的尾音,树叶边缘已悄然染上点点疲惫的枯黄。车内,崔韫枝裹着一件薄薄的素色披风,斜倚在车壁上,面纱遮掩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琉璃蒙尘般的眼睛。
  禾生坐在她对面,手中紧紧攥着一个锦囊,里面装着当初为祈求小主子平安而供奉在佛前的礼珠,如今孩子转危为安,是时候来还愿了。
  她看着崔韫枝憔悴的侧影,过分单薄的身子在颠簸中似乎摇摇欲坠,心中揪痛,忍不住再次轻声劝道:“殿下,外头日头虽不毒了,但这山路颠簸,暑热未消,路途也远。礼珠奴婢替您去还也是一样的,心意到了佛祖必然知晓。您身子还没大好,若再累着了,少主知道了……怕是又要心疼自责了。”她刻意加重了“心疼”二字,希望能触动崔韫枝。
  崔韫枝的目光从窗外半黄半绿、显得有些倦怠的山景缓缓收回,落在禾生脸上。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透过面纱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异常坚定:“孩子没事,已是天大的万幸。我这个做生身母亲的……头两次都未能亲至佛前还愿。”她顿了顿,长长的睫毛垂下,在苍白的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这一次,若再不去,佛祖怕是要以为是我心不诚了。”
  禾生张了张嘴,看着她眼中那份近乎固执的坚持,终究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
  她心头涌上一股复杂的情绪。
  既为崔韫枝终于肯为了孩子出门、肯去还愿而感到一丝隐秘的高兴,这至少证明殿下心里是记挂着孩子的。
  可同时,那份巨大的困惑又沉甸甸地压着她:既然记挂,为何又避而不见?为何每次提到孩子,殿下周身便散发出那种令人心碎的抗拒?
  这矛盾像藤蔓一样缠绕着禾生。
  车厢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响和窗外渐弱的蝉鸣。
  禾生犹豫了又犹豫,最终还是没能按捺住心底的疑问,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殿下……奴婢……奴婢有一事,实在想不明白。”
  她觑着崔韫枝的神色,见她并无立刻制止的意思,才鼓起勇气问下去,“小主子如今已无大碍,白白胖胖的,可爱极了,见了人就笑……您……您为何……不愿见见他呢?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问题问出,禾生立刻屏住了呼吸,忐忑地等待着。
  崔韫枝倚着车壁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些。她没有立刻回答,面纱下的脸微微侧向窗外。
  时间在车轮的滚动中一点点流逝,久到禾生以为自己的问题石沉大海,久到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唐突,脸颊发烫,准备说些别的来掩饰尴尬。
  崔韫枝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面纱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只余下沉默。
  那沉默并非无言以对,而像是一道无形的墙,将禾生,将外界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禾生心头一涩,知道自己终究是自讨了没趣。
  她连忙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刻意轻快起来,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瞧奴婢这嘴笨的,又说些没用的。殿下您看,前面山坳那片林子,叶子已经开始泛红了,等到了寺里,说不定能看到几片早红的枫叶呢。寺里后山的清泉也凉快,去坐坐也舒坦……还有寺里的素点心,新摘的莲子和菱角做的羹,清甜得很……”
  她絮絮地说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趣闻,努力让车厢里的空气不那么沉重。崔韫枝静静地听着,目光始终落在窗外飞逝的、带着夏末倦意的景致上,仿佛禾生的声音只是遥远模糊的背景音。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那个未能出口的答案,沉重得足以压垮她所有的呼吸。
  若看到了那孩子……恐怕就舍不得去死了。
  这念头狠狠刺进她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麻痹和寒意。
  看一眼,只需一眼,她的孩子就会像最坚韧的藤蔓,死死缠住她试图沉沦的灵魂,将她拖回这个充满痛苦的人间。
  她已经成为了丈夫的拖累,总不能还要拖累孩子。
  想着自己藏在枕下的那封书信,崔韫枝心头一阵泛涩。
  这些话,她只能一个人默默咀嚼,咽下去,烂在心底最深处,化作滋养绝望的养料,谁也不能说。
  马车最终在积云寺古朴庄严的山门前停下。
  香火缭绕的气息混合着夏末山林特有的、草木蒸腾的潮湿热气扑面而来。崔韫枝在禾生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山风带着一丝凉意,卷起她素色的衣袂和面纱一角,露出尖俏的下巴和毫无血色的唇。
  寺内香客依旧不少,梵音阵阵,在夏末的燥热中透着一丝安抚人心的清凉。
  崔韫枝戴着面纱,低垂着眼睑,由禾生引着,穿过香烟弥漫、绿意尚浓的前院,走向正殿。
  恢弘的大殿内,气氛更为肃穆。一排排身着赭黄僧衣的沙弥端坐于蒲团之上,正齐声诵念着经文。
  前来的一位沙弥尾显然认得常来替崔韫枝供奉的禾生。
  他合十行礼,目光在禾生身边那位戴着面纱、气质清冷却难掩贵气的女子身上短暂停留,并未多问,只是低声道:“施主请随我来,住持已在静室等候。”
  禾生低声应了,扶着崔韫枝,跟随沙弥尾穿过肃穆的诵经队伍,走向大殿深处。
  脚下是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映出上方缭绕的香烟和肃穆的佛像金身。
  崔韫枝的脚步有些虚浮,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云端,又像是踩在冰冷的刀尖上。两旁僧侣低垂的眉眼,口中吐出的真言,都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审判着她这个“不慈”的母亲。
  这庄严的佛国净土,于她而言,却像一座巨大的囚笼,压抑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终于,沙弥尾在一处相对僻静的偏殿静室外停下。
  静室门半开着,里面光线略显幽暗,供奉着几尊形态奇特的佛像,香炉中青烟袅袅。
  一个身影背对着门口,跪坐在中央的蒲团上。那人身形挺拔,穿着一身极为罕见的银白色袈裟,在缭绕的云雾般的香烟中,显得格外清冷出尘。
  他并未因来人的脚步声而回头,兀自低声诵念着经文,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韵律,却又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
  这便是积云寺那位神秘的年轻住持了。
  禾生由沙弥尾引着,悄声走向静室另一侧的一个小门,去后厢房取回寄存的礼珠并准备还愿所需的供奉。
  离开前,她担忧地看了一眼独自留在静室门口的崔韫枝。
  静室门口,只剩下崔韫枝一人。她看着静室内那银白袈裟的背影,又缓缓回头,望向大殿深处那一片赭黄色的僧众,诵经声浪如同实质般涌来,带着无边的慈悲,也带着无言的威严。
  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绝望攫住了她。
  她走到静室内的一个空蒲团前,缓缓跪下,双手合十。
  然而,她的心却无法如身体般沉静。
  佛祖的慈悲宏大,能渡世间一切苦厄。
  可她的罪孽呢?
  这样的她,如何能得到宽恕?
  禾生还未回来。
  崔韫枝缓缓起身,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
  她没有再看静室内那个银白的身影,也没有等待禾生。她像一缕游魂,悄无声息地转身,径直穿过那庄严肃穆、诵经声不绝于耳的大殿。
  赭黄色的僧侣们依旧低眉垂目,沉浸在佛法的世界里,无人留意到这位戴着面纱、眼神空洞的女子悄然经过。
  她穿过缭绕的香烟,穿过庄严的佛像,穿过那如同天网般笼罩着她的诵经声,一步步走向殿外。
  殿门外,夏末的天空高远而澄澈,但远处天际线堆积着厚重的、灰白色的积雨云。
  山雨欲来。
  一阵带着湿意的凉风卷过空旷的石阶广场,吹得殿角的风铃叮当作响,也吹乱了崔韫枝鬓边的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