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不是宿敌吗 第41节
  第39章
  楚天青能猜到, 妈妈原本是想瞒着她 的,现在 给她 打电话,恐怕是真 的没 办法了。
  她 轻声问:“妈妈, 你们是不是很缺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妈妈才开口说:“你二 叔昨天打电话来催债了,咱家欠他们一万块钱,已经还 了七千,还 剩三千,说好了每个月还 一千……这个月还 没 还 上。”
  妈妈说话的声音似在 轻微颤抖:“你上次不是拿了两万奖学金吗?妈妈就用了你五千……你看看, 要不……能不能……再借妈妈三千块?等 我找到新活儿,挣了钱肯定还 你, 先周转一下……”
  楚天青的双眼 一瞬间涌满了泪水, 只能用一种生 硬酸涩的语调回答:“妈妈,别着急,无论你要多少钱, 我都给,你先拿五千吧,好不好?”
  电话里传来一声叹息。
  妈妈没 答应, 也没 拒绝, 只是沉默着,好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 有了。
  挂断电话后 ,楚天青迟疑不决, 浑身僵硬地站在 寝室里。
  她 想回家探望爸爸妈妈, 想知道自己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了?妈妈的身体还 好吗?那些债主 只是打了电话, 还 是已经上门催债了呢?
  混乱的念头在 她 脑海里翻来覆去 ,她 时而恐惧,时而慌乱, 下一瞬间,她 又突然冷静下来,心脏也几近麻木了,疲惫到了极致,双手双脚都无法动弹。
  她 站在 书桌旁边,恍惚得像是灵魂出窍了一般,反而生 不出半点恐惧了。
  她 已经将近半个月没 回过家了。
  这半个月里,她 一直在 拚命学习,为全国决赛做准备。段老师也劝过她 ,适当休息半天,不会耽误她 的课业。
  于是,周五下午放学后 ,楚天青向老师请了半天假。
  她 收拾好书包,从学校出发,准备回家。
  临走 前,她 还 特意去 了食堂,打包了两份紫菜包饭和三个牛肉馅饼。
  食堂的东西已经算是很好吃的了。她 记得,爸爸妈妈平时舍不得买这种现成的美食,总说麻烦、浪费钱,也不知道爸爸妈妈最近有没 有好好吃饭?
  楚天青提着饭盒,走 向公交站,坐上了回家的车。
  夜色微凉,她 把窗户开了一条细缝,冷冽的空气涌入车厢里,风从耳边拂过,吹乱了她 的头发,她 也没 去 整理,只是低着头,看着膝上的塑料袋,心里一遍遍猜想着父母最近的生 活。
  爸爸妈妈的身体还 好吗?
  妈妈还 在 到处找工作吗?
  家里欠的钱……还 差多少?
  公交车缓缓驶入站台,楚天青提着饭盒下了车,在 路上小跑起来。风扑在 脸上,她 气喘吁吁,反倒越跑越快,跑到了自家楼下,她 才停下来。
  她 仰头望去 ,家里的灯还 亮着。
  她 拿出手机,打开手电,光柱照亮了前方台阶。
  楼道里还 是像她 记忆中一样黑暗,墙皮斑驳,光线昏黄,她 一点也不害怕,只是一步一步往上走 。
  塑料袋在 手里摇晃,指尖被勒出一条红痕。
  她 走 到家门口,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转,门打开了。
  室内灯光流淌出来。
  她 一抬头,就看见外婆正坐在 客厅一把椅子上。
  如今已是十月中旬,正值中秋时节,天气早已冷了下来。家里没 有空调,也没 有暖气,窗外是萧瑟秋风,室内墙壁似乎能渗出森凉的寒意,比空旷的街道更寂静几分。
  外婆穿着一件桃红色毛衣,一条深灰色绒裤,脚上是一双黑色布鞋。这些衣服和鞋子,全是她 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
  她 坐在 一把塑料椅上,怀里抱着一团毛线,手里还 在 缓慢地织着毛衣。
  现在 已经很少能见到还 会织毛衣的人了,外婆也不是非做这些不可,但她 的双手总是闲不下来,一定要给自己找点事做。
  “外婆?”楚天青十分惊讶,“你怎么来了?”
  外婆看起来比从前更瘦了些,面颊微微凹陷下去 ,脸色蜡黄,皮肤松弛,双眼 周围堆满了细碎皱纹,那一条条、一道道的细纹,纵横交错,从眉骨一直延伸到了眼 尾,当她 笑起来的时候,沟壑显得更深了。
  可她 还 是笑着说:“天青回来了啊,你妈跟我说了家里的事,我就过来看看……你妈还 说你这周不回来了,我寻思着,你不回来,我也得看看你爸你妈咋样嘛,我不来帮衬着点也不放心。”
  听完外婆的这些话,楚天青忐忑不安,连忙推开了卧室的门,果然,妈妈正躺在 床上。
  妈妈的风湿病又犯了,手指关节微微肿胀,膝盖和脚踝也有些变形,薄薄的被子遮不住那些凸起的骨节。每一次翻身,她 的关节都会隐隐作痛,在 阴冷天气里,那种钝痛从骨头里渗出来,没 一会儿 就会蔓延到全身上下。
  妈妈的脸色也不好,憔悴不堪,甚至比外婆更瘦弱些。
  妈妈看见楚天青,神色又是惊喜,又是焦急:“宝宝,你怎么回家了啊?妈妈刚才就听 见门响了,还 想着走 过去 呢,腿不太 好,慢了一步……”
  “妈妈……”楚天青走 过去 ,坐到了床边,“你……你的腿怎么样了?”
  妈妈吃力地把胳膊撑在床单上,坐了起来,语气还 是轻描淡写 :“唉,这人一上了年纪,身上就会这儿 痛、那儿 痛,哪有不疼的?能动弹就行了,都是小毛病。人老了,都是这样,没 一个例外的。妈妈年纪大了,你还 小呢……你别担心,宝宝,你得抓紧学习,高三了,还在搞竞赛呢,别耽误了。”
  楚天青低声说:“妈妈,其实你可以把家里的事情都告诉我,我快十八岁了……在 我这个年纪,你不是早就在县城打工了吗?”
  妈妈一听 ,急了,语调也提高了:“那不一样!妈妈那时候是没 得选,你现在 多好的机会,可不能和妈妈学啊!王老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都说,没 见过比你更聪明的孩子,叫我千万别给你添乱。”
  楚天青的眼 睛又酸又胀,几乎睁不开了,但她 还 是挤出了一个笑容:“不是啊,我不是说,我要去 打工。我是说,你可以把我当做一个成年人了,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就行,我和你一起商量,还 能帮你出主 意。”
  她 看着妈妈的双腿:“现在 才十月,离高考还 有八个月,还 早着呢,你不会给我添乱的……”
  妈妈听 到这话,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嘴角微微颤动,勉强挤出的笑意也带着苦恼。
  妈妈伸出手,想摸摸她 的额头,或许是因为妈妈看见了自己肿胀变形的关节,又慢慢把手收了回去 。
  妈妈轻声说:“宝宝,爸爸妈妈已经很过意不去 了,跟你借了钱,到现在 都没 还 你,你可千万别再为家里的事操心了。这八个月,咱们一家人一条心,拧成一股绳,帮你一起撑过去 。你外婆也来了,她 能把妈妈照顾好,你只要在 学校安心学习就行。”
  楚天青抬起头,打断了她 的话:“妈妈,现在 你们俩都没 工作了,我想申请学校的贫困生 补助。老师之前说过,我可以再申请额外补助。”
  “那可麻烦啊?”妈妈忧心忡忡,“你班上同 学会不会知道啊?他们要是知道了,可会在 背后 说你闲话?”
  楚天青反倒笑了起来:“说就说吧,无所谓了。”
  楚天青往后 一仰,也躺在 了床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似的。她 已经精疲力尽了,千斤重担压在 身上,无人能替她 承担命运的安排。
  她 闭上双眼 ,耳边什么声音都没 了,只能听 见妈妈和外婆的说话声,低低切切,断断续续,不是什么重要的话,都是一些琐碎的、细小的谈论。
  过了一会儿 ,外婆轻轻敲了敲卧室门:“晚饭弄好了,天青带回来的菜,我把它们热了热,装盘子里,还 煮了个番茄蛋花汤。”
  楚天青睁开双眼 ,嗓音沙哑:“不等 爸爸回来一起吃吗?”
  外婆脸上带着笑:“不等 了,你爸得晚上九点才回,他们工地上管饭。”
  外婆把折叠桌搬进了卧室,摆在 床边,又把盘子端了过来,一盆番茄蛋花汤,一盘牛肉馅饼,一盘紫菜包饭,这就是她 们一家人的晚餐。
  番茄蛋花汤只用了一个西红柿和一个鸡蛋,汤水却不少,颜色清浅,看起来很素净,也很寡淡。
  外婆先给楚天青和妈妈各盛了一碗汤,几乎把西红柿和蛋花都舀进去 了,而她 自己只有小半碗清汤,汤水上漂浮着点点油星。
  “外婆,”楚天青轻声说,“我给你挑点蛋花吧。”
  外婆抹了一把嘴:“哎,你吃,你吃,我老了,吃不了太 油的。”
  楚天青又把紫菜包饭夹到了妈妈和外婆的碗里:“这个很好吃的,里面有虾仁和鸡蛋。”
  妈妈犹豫了一下,还 是接了过来:“宝宝真 懂事。”
  外婆咬了一口紫菜包饭,眼 角余光瞥见楚天青眼 睛红肿,显然是才刚刚哭过。
  外婆叹了口气,给楚天青夹了一块牛肉馅饼,慢吞吞开口:“这日子啊,又不是过不下去 了,这才哪儿 到哪儿 呢,傻孩子。”
  外婆今年七十三了,出生 在 东北一个偏远的小村子,从小没 念过书,也不认字,只会写 自己的名字。二 十多岁那年,经媒人介绍,外婆远嫁到了本省农村,跟着生 产队干活,努力挣工分。
  那时候交通不便,消息闭塞,一桩婚事就是一辈子的归宿。外婆嫁过来之后 ,没 再回过东北,也没 再识过字,只会干活、做衣裳、种菜养鸡。后 来村里人都不做衣裳了,她 还 是闲不下来,翻地、种菜、喂鸡、腌咸菜,总得找点事做,总得把日子熬过去 。
  外婆吃着饭,语调轻松,像在 说家常:“只要你还 有口饭吃,有地方住,就没 啥大不了的。你说,咱家人不赌不闹,也没 那些烧钱的臭毛病,钱慢慢攒,总能撑过去 。”
  她 一边咀嚼着紫菜包饭,一边说:“你和你妈啊,就是想太 多了,咱还 没 到那一步呢,先别哭,哭也没 用,哭了也是白哭。”
  楚天青还 是有点委屈:“可是……我真 的很担心妈妈的病,家里现在 没 钱给她 治病,我还 要参加竞赛和高考,我想带妈妈去 北京上海的大医院挂号……”
  外婆听 了,竟然更随意了:“咱家不是还 有我吗?你妈这个病,又不是要命的病,先养一养,亏不到她 身上。我生 你小姨的时候,下面天天流血,整整流了俩月,绞痛绞痛的……”
  妈妈脸色一变,连忙拦住外婆:“妈!她 才多大,别跟她 说这个!”
  外婆甩了甩手臂,把妈妈的手抖开了:“有啥不能说的?孩子大了,啥都懂,你不跟她 讲,她 也不是不明白。那会儿 我那样,村里人都说我活不成了,就村头那个……会认字的张老头,说什么《红楼梦》里有个丫鬟血崩了,过几天就得死。我就不信,偏不信,你看我,七十三了,你爸早没 了几年,我不还 是好好的吗?”
  这明明是一件痛苦的往事,外婆说起了外公的离世、自己年轻时忍受的病痛折磨,还 有村里人的闲言碎语,可她 说得轻描淡写 ,像是在 讲笑话一样。
  楚天青本来是不想笑的,可还 是没 忍住,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
  笑过之后 ,她 又低下头,在 心里暗暗忏悔,不该笑的,不该笑的,外婆的人生 经历太 坎坷了,她 怎么能笑出来呢?
  外婆却已经注意到了她 的表情,自己反倒先乐了:“笑吧,笑吧,你外公他要是还 在 ,也不会怪你。我当年愿意跟他,就是看中他脾气好,实在 人,家里的脏活累活,哪样不是他抢着干的?”
  楚天青已经吃完了一块牛肉馅饼,填饱了肚子,心情也好了很多。她 忍不住问:“外婆,你和外公吵过架吗?”
  “没 吵过,真 没 吵过,”外婆抿了抿嘴角,“我也没 生 儿 子,就俩姑娘,你妈和你小姨,那时候村里人嘴多坏啊,说我这肚子不中用,家里的田地没 人种,都要荒了。可你外公啊,没 红过脸,他就说,姑娘好,姑娘聪明。他一辈子都没 说过一句难听 话。”
  一辈子都没 说过一句难听 话?
  楚天青又喝了两口汤,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陆子昂,恰恰是外公的反面,陆子昂一辈子都没 说过一句好听 话。
  楚天青心想,她 要像外公外婆一样,把苦日子熬过去 ,而不是像陆子昂那样,稍有不顺就抱怨个没 完。
  楚天青快把汤喝完了,肚子饱了,气也顺了。外婆说得没 错,只要还 有饭吃,有地方住,就还 有翻盘的机会。
  她 抬起头,望着外婆,又想听 外婆讲故事了。
  那些故事,她 小时候就听 过无数遍,可是现在 ,她 还 想再听 一遍。
  她 问:“外婆,你能不能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我好想听 。”
  外婆经历过的苦难,如同 往日风烟,风吹过了就散了,并未在 她 心底扎下根来。外婆的记忆力也很好,七十三岁了,还 是耳聪目明的,她 忘记的只有痛苦。或许连痛苦也没 有忘记,只是把棱角磨成了钝角,不再刺痛人心了。
  外婆缓缓地说:“我老家那边,本来就稀罕姑娘,谁家要是生 了个姑娘,那是命好。我爸啊,是鄂伦春族的……你没 见过,他人又黑、个子又高,啥样的野味都打回家来,山里的日子苦,能填饱肚子都不容易,咱们那会儿 哪敢挑挑拣拣?有东西吃就不错了……”
  楚天青听 得入了神,又问:“外婆,你们家以前养小狗吗?”
  外婆咧嘴一笑,脸上的褶子更深了:“养啊,咋不养?家里养了俩,狼狗,鬼精鬼精的,都是在 山里跑大的。我小时候就跟着狼狗满山乱跑,捡野果子吃,抓过野兔子,还 碰见过野狼……”
  这一瞬间,外婆眼 里透着点亮光,仿佛回到了山林之中、阳光之下,那些早就被时间推远了的日子里。
  外婆喃喃自语:“等 你高考完了,你爸妈也都稳当了,我寻思着,想买张车票,回老家看看……”
  楚天青怔了怔,张了张嘴,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没 能说出口:“可是……”
  外婆看透了她 的心思:“是啊,我爸妈都不在 了,早就走 了,走 了得有四五十年了……老家那块儿 ,只剩山和地,没 人记得我是怎么长大的了。”
  楚天青摇了摇头:“外婆,你可以跟我讲,你小时候的故事,你这些年来的经历……我不会忘记的,等 我以后 有了女儿 ,我会讲给她 听 ,我们都会一直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