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周琅也刚从门口出来,边走边和阿林在打电话:“我结束了,等会儿见吧……”
  几个字刚说完,一抬头却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身量颀长,一身黑色,叼着烟的侧脸从帽檐下清隽干净地凸显出来,被蓝白的手机光映亮了。
  只一错眼,他宛如被惊天霹雳击中,怔愣之后心脏狠狠地跳了几下,皱巴巴地荡出一阵钝痛。
  来不及多想,双脚已经动了起来,周琅一边跑着一边扒开身前的人流,声音完全失控:“让一下!麻烦让一下。”
  被忽略的阿林在那头喊着“喂喂”,他一声也没听见。
  可惊鸿一瞥到底是惊鸿一瞥,尽管周琅立刻便追了上去,也没能把那一眼错看从时间线上倒回。
  是看错了吗?
  不过几分钟,他后背的衬衫已经全汗湿了,撑住腿喘气时脖子却仍旧不甘地昂着,不断地在四面八方搜寻。
  观众走得更多了,已近零落。他不死心地又跑回门口,在大剧院周边反复奔跑、寻找……直到整片区域变得稀廖,只剩他一个还站在那儿。
  傻子似的。
  是看错了吧,祝青怎么会在重庆呢?
  他才刚看完剧目,演江滨柳的,根本不是他。
  祝青不可能在重庆的……而且,他那么喜好鲜亮的人,也不可能穿从头到脚的黑色。
  周琅在脑海里反复过那道身影,直觉告诉他是,但理智在唱反调。
  所以最有可能……是他思念过重,看到个差不多的身影就以为是祝青,误认了。
  到这时,周琅才从那几秒钟的侥幸里抽回神识,回到现实一看,有阿林好几通未接。
  他轻吐了一口浊气,直起身给对方回电,借口说刚才自己遇到个朋友,聊得开心,等下的烧烤就不去吃了。
  阿林骂他两句,说他忽然不应声真是要吓死人,就把电话挂了。
  周琅低头望着挂断的手机界面,鬼使神差地往下滑去,滑了很久很久,才定格到那个熟悉的名字。
  距离上一次通话,竟然已经这样久远,而最近的一条记录,还是红色的对方未接听。
  抽搐般的钝痛在风里散了干净,这会儿只余下空荡荡的难受。他往周围目无焦点地望了望,慢慢离开了大剧院,一个人没有方向地往前走去。
  这几年重庆的夏天愈来愈热了,除非必要,人们都只在太阳落山后才出来活动。
  以前几个朋友总在傍晚时顶着未散的高温打球,顺带看一场绚烂的日落,现在约人都成了难题,他们宁愿在点起灯后再出发,约的时间也不断往后推移——周琅已经好久没看过重庆的夕阳了。
  今天也不例外。
  他插着兜,一只手把玩着打火机,走上了千厮门大桥。
  桥上车水马龙,两边行人如织,他垂眸敛目走了一段路,期间不断地和人擦身而过,终于到了桥边一处无人处,周琅才缓缓停下来点起了一根烟,一边燃着,一边俯瞰眺望。
  夜色温吞,栏杆在掌心发着烫。
  远处江上几艘轮船金光熠熠,身后桥上不断划过车辆——入了夜的山城灯火璀璨,像一座梦境中误入的海市蜃楼。
  周琅不禁想起了六月的时候,他和祝青一起去维多利亚港,当时的景象同现在还真有几分相像。
  ……或许,其实是不像的。但除了这个,他也不知道还能如何。
  就像他不知道以后到什么地方还能再望见祝青。
  如果不常常在生活中找一些共同点,那最后关于那个人的记忆,总有一天都会消失不见。
  等到一个夏天摞一个夏天,无数个夏天摞得越来越高,他和祝青在2011年的夏天没能继续下去的故事,最终就会成为秋风里慢慢被吞没的残阳。
  周琅舍不得忘记他。
  半小时前,他就坐在剧场里看《暗恋桃花源》,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完整这个剧目。
  虽然陪祝青彩排了很多次,但周琅一直没有抽出时间去看完整的原版。他总觉得有祝青参演的版本会更好,所以要把第一次欣赏的惊喜全部留到现场。
  可惜祝青最后没有出演江滨柳,和云之凡告别的人也不是他。
  祝青该流的眼泪由另一个人替了,却在周琅心里烧起了一把火。
  灼痛像一碗后劲十足的酒穿胸而过,浇灌了食道,再逐渐被其他部位感知。他当时坐在椅子上,哭都哭不出来,情绪却像陨石不断地压下,让他喘不过一点气——眼神、话语、泪水、肢体、拥抱、哭泣,昏暗的光影里扑面而来的,是长久的、无法消散的悲伤。
  周琅记起祝青说过的“爱别离”与“求不得”,那时不懂,现在无人教导,竟也恍然得悟。
  想来数日前,他陷在初初爱上一个人的甜蜜里,完全不知祝青的挣扎,真有种跳出尘世的天真。
  可周琅没想怪谁,只是害怕他会不会也像云之凡那样,写很多信给江滨柳,等很久、一直等,还是等不到那个人。
  他也确实有过短暂的冲动,发誓再也不爱祝青了,然而那点浅薄的怨怼散去,他还是觉得好爱祝青。
  是,爱确实是会让人失望的,即使是爱。
  桥边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
  他站了一会儿,来了个拎着零碎装备的男的,在他几米远处扎了寨。那人大概是个街头歌手,留潇洒的半长发,扎到头顶,怀抱吉他调了下音后也不吆喝,闭着眼就开始唱歌。
  巧的是,是首粤语歌。
  “可惜就算梦能成真/有谁猜得准/能分到多少福份
  生命的同花顺/底牌没有你/我也认”
  周琅靠在桥边听他唱,指尖的烟烧完了一半,酸奶爆珠,烟身很细,烟味很浅。
  他眯起眼,放歌声更深地钻进耳朵——曾经他以为自己有大把的时间去学习怎么讲粤语,更甚一步,听懂那些晦涩难明的歌词。
  没想到,终归是来不及。
  桥下也有好多人聚集在江边唱歌,江面倒映着两岸建筑物的灯带和人们手中的荧光棒,闪闪烁烁,好像在放一场水中的烟火。
  周琅蓦然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他藏下疼痛的伤口,牵着喝醉的祝青去太平山顶。
  一路上,祝青的手都是凉的,被他握在手心,轻轻又清清。
  他们像两个失智的孤魂野鬼,半夜坐停运的缆车游山,车厢里灯光摇曳,像教堂穹顶铺洒的光影。周琅混沌迷思,勾勒无数次表白的场景,发誓要把全部的喜欢变成一场惊喜。
  要么终身难忘,要么终生难忘。
  盛夏夜的太平山顶,璀璨的烟火蔓延了整座港岛,他们在溺死人的硝烟里相拥,维港倒转,海水染透层云。
  他对祝青说了“我喜欢你”,然后祝青凑过来吻了他。
  薄雾般的夜色中,独一无二的漂亮眼睛和指尖明灭不定的烟蒂呼应着闪烁,于怦然的心跳间隙,被一齐放到了最大。
  祝青吻上他,猩红的烟头在石板上留下了灼热的黑色印迹,仿佛烙在了周琅的心口上。
  ——是他在情窦初开的十八岁,被浓墨重彩的心动灼烧出的弹痕。
  唯一的烙印,要留住一生。
  可惜行凶者一走了之,撇他在原地要淌一辈子的血。
  歌声如泣如诉,周琅听着听着猛地低了头,感到眼皮迅速变重,一大滴泪很快砸了下来,沿着栏杆而下,坠毁于嘉陵江。
  烟已经快燃到尽头,他终于记得抬起手腕,含住烟嘴仓促吸了一口。
  下一秒却呛咳不止,然后泪水争先恐后,匆匆落了满脸。
  也许,周琅想,他真的学不会抽烟。
  也真的,这辈子都再找不到祝青了。
  祝青的“如愿”,兑换他往后许多年,都只能靠回忆今夏的香港过活。
  太平山顶的烟火,祝青按熄的烟和他吻过来的那个霎那——一生的爱恨皆困于此。
  如梦有天忽至,不谈来日方长。
  罢了,祝青与周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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