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喜儿压着嗓子哭起来,还怕招来阿翁,“哇——”
  他一只眼睛从指缝偷看,发现沈昭还是一动不动,终于哼哼唧唧地爬上床头,拿起冯伯准备的衣物,重重撂下一句响亮的哼声,不情不愿地去帮沈昭烤衣裳了。
  看在喜儿的面上,沈昭头午前便起了床。自那日后,太子也未着人来叫,只遣李贵来讲了讲案子,说是叫他放心,不必过于操劳。既没有什么场合,沈昭便只松松束了束发,勉强能出门罢了。
  他今日穿的松快,走前冯伯送到门口,还是给他披了件氅。
  喜儿乐得跟着他,两人慢悠悠地沿街走,太阳晒得人暖洋洋的。沈昭喜欢太阳,人在太阳底下走走,什么烦乱的事也能忘记许多。
  京中有划的集市,在最热闹那条街。沈昭懒得走那么远,回回坐在铺子前等喜儿去逛,回来一起吃馄饨。
  来得多了,喜儿早已熟悉,知道不能去太远的地方,自己跑两圈买些喜欢的玩意和吃头也就回来了。大冬天他也跑出一头汗,一手举着两个糖人,另一手拿着包油纸,里面都是些沈昭和他爱吃的蜜饯,还有给冯伯带的油酥饼。
  “给你!”喜儿顶着红扑扑的小脸,急切地把其中一个糖人分给沈昭,“这个大!”
  沈昭接过糖人,两人对面坐着,沉默又忙碌地把糖吃完,偶尔能听到咬糖的咯吱声。糖吃完了,馄饨也正好上桌。
  两人眯眼正要享用,街上突然喧乱起来,喜儿如临大敌,赶紧站到沈昭一旁。转眼间不知哪里窜出的马匹撞翻了桌子,滚烫的馄饨撒了一地。沈昭一手握住喜儿肩膀,腰身一拧,足尖连连点过地面,堪堪躲过。
  周围惊叫声连成一片,老板娘吓得花容失色,犹豫间沈昭正要动作,只见一利落背影飞身而上,足尖卡进鞍蹬,借力腾身,跃上马背,骤然扣住缰绳,烈马迎风嘶鸣,人立而起,终是被制服。
  马上那人肩背绷如弓弦,回头恰与沈昭对上视线,那视线锐利如霜刃,沈昭背在身后的拳头不自觉握了握。
  ——竟是那祁北小王爷。
  马蹄落下,霍宗琛紧握缰绳,掉转辔头,风从后面将他发丝吹起,遮住了半面锋利,沈昭眼里便只余一瞥山岳俊美。
  “多谢,多谢这位大人!”这马主人原来是位京城富商,去西域做生意时偶得了这匹宝驹,原以为历经多日马儿已被驯服,今次才出门炫耀,没想到这马会当街发狂,脱离控制,若不是巧遇贵人,怕不知还要闯出多大的祸来。
  富商偕随从忙上前来,霍宗琛翻身下马,将缰绳递给驯马小厮。
  “不知这位大人如何称呼?今日若不是大人出手相助,鄙人不知会闯下多大的乱子,改天必当登门致谢。”霍宗琛刚从宫中出来,不说这通身意气,光看穿着打扮,商人也知他不可小觑,故而语气更加惶恐恳切。
  “不必。”霍宗琛点卯回来,本就对皇帝窝火,又路遇骚乱,心情更为烦躁,无意与人多说。
  富商略一思忖,拱手道:“大人若不嫌弃,不若就将这畜生收下,权当解闷也好,强过留在小人这里招惹祸端。”
  这马通身乌黑,姿态挺拔,毛发油亮,说句气宇轩昂不为过,是在北境尚且难寻的宝驹,来到京中只怕更是价值不菲。霍宗琛看了眼富商腰间的玉佩,原来是生意遍四海的韩家人。
  “这马虽好,性情却最是桀骜,于闹市中磋磨,确是白白浪费了,”霍宗琛说,“你若愿意,不如我将它买下。”
  “岂敢,大人将它收下已是帮了小人大忙,岂能再让大人破费钱财……”富商忙道。
  来回间霍宗琛早已耗尽耐心,回头叫道:“凌羽!”
  谢凌羽早已两眼放光,只待霍宗琛示意,立刻前来听令。
  “驯好了就归你,带韩老板去取银两。”
  霍宗琛回头,馄饨铺老板娘已经重新摆好了两张桌,那幕僚正坐在其中一张矮桌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他鞋边还带着泥,地上的碎瓷尚未扫净。
  霍宗琛上前两步,人群离开,周遭恢复了静谧。
  “看着弱不禁风的,那几步躲闪倒像是有点功底。”霍宗琛抱臂道。
  “让王爷笑话了,”沈昭道,“任谁在生死关头也会麻利些。”
  霍宗琛笑而不语,沈昭也未起身,托腮道:“今日承蒙小王爷搭救,免我遭铁蹄之践,不若我请王爷吃馄饨,以表感激之情。”
  “哦?”霍宗琛不动。
  沈昭这才伸了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远来是客嘛。”
  “客?”霍宗琛走向他,在沈昭对面坐下,将随身的配刀放在桌边,“太子殿下榻上客在此,合该我请才是。”
  铺面桌子小巧,一下离得太近,沈昭向后仰了仰,坐直身体。
  他倒也没恼,招手叫了老板娘过来,“烦请多来一碗,全记这位小爷账上。”
  老板娘虽与他熟络,还是抬眼看了看对面脸色,见对面的贵人没出声,这才应了,客气两句,去准备吃食了。
  沈昭从他坐过来,便眼含笑意地看着他,这会儿喜儿吸溜吸溜地吃着馄饨,两人又都不讲话,嘈杂声散落在一旁,这方小桌子的气氛便有些怪异了。
  喜儿吃了一会儿,周遭安静地过分,他抬头看了看,他家公子还好好地坐在那儿,便放心地又埋头去吃,还不忘拽了拽沈昭的衣袖,提醒他:“快吃,要凉了。”
  沈昭扑哧笑了出来,探身朝前,仍做托腮状,对着霍宗琛夸赞道:“那日烛光暗,不得细看,今日再见,才觉冒犯,潘安卫玠哪能与小爷相比,‘阎罗’一词不好,小爷若长居京城,怕就连藏香阁的头牌也得黯然失色。”
  霍宗琛哼笑一声,从他细瘦的腕看向那张惹人厌的脸,目光对上他眼睛:“凭你什么心思,也敢打到小爷身上?”
  沈昭往后稍退了退,把袖口理好,遮严了,唇角下放一些,道:“岂敢。小爷再是年轻气盛,也得避嫌,眼睛一直盯在小人身上,又是何用意?”
  霍宗琛道:“如今朝堂腥风血雨,户部侍郎并员外郎均被收押,刑部自下而上清排,人人自危。江南一案,全因你一句话,哄得太子连夜重审,那夜席后可够辛苦!”
  沈昭漫不经心解释:“谁让我看见了呢,路见不平,自要拔刀相助。至于那夜辛不辛苦,就不劳二爷挂心了。倒是这馄饨,凉了就不好了。”
  他说罢,拿勺子搅了搅,舀起一只,举到霍宗琛唇边,作势要喂他。
  霍宗琛终于又被激怒,抬手紧捏住他手腕,馄饨被打飞出去,勺子从沈昭手中摔落到地上,四分五裂了。
  喜儿这下再顾不上吃,赶紧扑上去,用力扒着霍宗琛手臂,大喊道:“放开我家公子,你这个大坏蛋!快点放开!”说着张嘴就咬在霍宗琛小臂上。
  霍宗琛略动了动,把喜儿挥了出去,凌羽从后面接住了他,一手拎着。喜儿虽怕,还是嗷嗷叫着,扑腾着要冲过来救沈昭。
  他力气不减,沈昭脸色越来越白,看向已经开始流眼泪的喜儿。
  霍宗琛盯紧了他,隔着桌子将人又往自己跟前扯了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再碰我一次,手就砍掉。哪只手碰的,砍掉哪只,两只都碰,一并砍掉。”
  沈昭见他真生气了,只能乖觉地点头,忍着疼说:“知道了,霍小爷。”但那语气分明故意暧昧,像在哄小孩。霍宗琛一时不知该拿他如何,手上紧了紧,只听沈昭闷哼一声,被捏住的手在细细颤抖。
  他猛地放开,沈昭一言不发,将被捏住的那只手藏在桌子下,另一只手举着勺子,低头慢吞吞吃了起来。
  喜儿被凌羽放开,立刻来到沈昭身边,这回没再自己坐下吃东西,只依偎在沈昭身边,两只手怯怯地抓着沈昭的袖子,畏惧地看着霍宗琛。
  他盼着这个坏蛋赶紧走开,可是霍宗琛却稳稳地坐着,还拿起一支新的勺子,慢悠悠地吃起来。
  沈昭晨起没用饭,早已饥肠辘辘,此时安安静静地不再多言,专心吃起了馄饨。他喜欢这家的馄饨,只是左手总是不那么方便,吃了几口便算了。
  “王爷慢慢享用,小人还有别的事,就不奉陪了。”沈昭起身要走,谁料霍宗琛刀出鞘一半,拦住了他。
  “……”沈昭止步,“小爷这是何意?”
  两人一立一坐,霍宗琛道:“既然这么中意你霍二爷,不妨去我那儿小住几天。”眼下江南贪污一案尚未有定论,朝堂乌烟瘴气,霍宗琛未必想出什么力,祁北王府的暗狱私刑什么的,顶多用来帮他撒撒邪火。反正这朝廷风气不正也非一日两日了。
  “做榻上客便榻上客,可若要搅浑水,京师无人管你,小爷我来管你。”
  沈昭退后一步,离那危险的锋刃远了些许,笑道:“抬举了。我哪有那本事?王爷有意邀请,本轮不到我拒绝,可小人真的有急事,实在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