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沈樾之掷剑于地,祭出一张赤红的大弓,半跪在地,弓背横压膝上,得以用单手拉动重弦。他左肩因伤几近失力,口中却一声不吭,凤火沿着他的指尖流上弓弦,跳动着附在了箭矢之上。
  咒怪似有所感,扭头望向沈樾之的方向,这时,贺吟再次吹响玉箫,唤回了它的注意。
  箫音再变,铮然如断水鸣金,直直将咒怪逼入一角——就是现在!
  “西南方向,靠下,心口一寸!” 沈樾之的嘶吼带着血沫从喉中迸发,几乎散架的身体在这一刻爆发出了最强悍的力量,如同蛰伏已久的凶兽,开始狩猎。
  箭在弦上,被以极限的姿态拉开,弓弦甚至发出不堪重负的颤吟。当他松弦那一刻,整个人几乎被反震之力带得倒退半步。
  箭矢划破空气,爆出铮铮响动,携着滚滚凤火,化作一道流光,带着焚尽世间一切污秽的决绝,直直射了出去。
  “贺吟,落下来!”
  伴着乐声,沈樾之又搭弓连发三箭,支支直冲咒怪。他原本就最擅射术,此刻心里憋着一股劲,准头是出奇得好,每一箭都射中了咒怪的长臂,甚至还有一支穿过腐肉,射入了胸膛!
  箭矢穿过了它的手臂,被凤火接触的部位,如同被点燃的油脂,烈焰疯狂蔓延起来,腐肉瞬间变得焦黑,翻卷。
  眨眼功夫,几条巨臂竟是炸了开来,化作了漫天飞溅的碎骨污雨。
  而后咒怪发出前所未有的、撕心裂肺的惨嚎,凤火顺着它胸膛中每一道缝隙灼烧,那些缝合而来的怨魂挣扎着从它体内倾倒而出,被这天地间最炽热的火烧成了一把灰。
  咒怪轰然倒地,只见其僵挺在地上,三只巨目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晃晃地熄灭了。它的身体开始从内部寸寸瓦解、崩塌,污秽血雾升腾而起,染红了大半的天空。
  厉昭惊骇地睁大眼,抓着自己的头发尖叫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这就是你的底牌了吗?”沈樾之胸中翻涌着血气,面上仍装作若无其事的轻松,“那你也……不过如此。”
  这时,厉昭向前猛地掷出一个东西,沈樾之下意识抬手去挡。趁着这个空档,一团黑雾盖住了厉昭的身形,她竟在两人眼皮子底下溜走了!
  沈樾之心神巨震,正欲拔腿去追,却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半跪在地。他感到喉间一甜,紧接着呕出一口血。
  强行调动如此大量的凤火,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灵力,他小腹丹田处窜上一股尖锐的痛楚,让他觉得全身都十分沉重。
  沈樾之下意识抬头去找贺吟,见到那人唇边竟也挂着一丝淡金的血线,不由心下一紧,问道:“贺吟,你受伤了吗?”说着,就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要去找贺吟。
  等沈樾之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贺吟已经循着声响向他走来了,步伐稳健,神色淡然,若不是方向走得斜了些,完全看不出他是一个有眼疾的人。
  不过……
  先前形势紧急,沈樾之没注意到,这下才看见,贺吟的左边袍袖几乎都被淡金色的神血浸透了,但,轻袍却毫无破损。
  他连忙迎了上去,轻声问:“你刚刚受伤了吗?”
  贺吟浑然不知,只勾起毫无血色的唇瓣,“没有。”
  沈樾之心中忽地冒出一个令人吃惊的念头,他的目光在贺吟身上游移,最后定在了一处,趁其不备伸手重重按了上去,果不其然听到贺吟倒吸了一口冷气,眉头也吃痛地皱了起来。
  这一刻,他的猜测得到了验证。
  “贺吟。”
  沈樾之胸膛好像破了个大洞,烈风从中呼啸穿过,“为什么你伤的地方,和我一模一样?”
  贺吟闭口不答。
  沈樾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他深吸一口气,道:“好,你不说,那就让我来猜猜……你在我身上,下过同生共死的术法,对吗?”
  事已至此,贺吟也知道瞒不住了,只得点头道:“是。不过这术法是单向的,你不要担心,我身上的伤并不会影响到你,就算我死了也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谁要你这样做了!”沈樾之气恼到了极点,一把捉住贺吟的领子,眼底湿红着问:“什么时候下的?”
  “在你即将离开九重天的时候。”
  沈樾之想起来了,在他将要去往魔界时,贺吟赶来送他最后一程,曾用神血画出一个术法送入他的眉心。
  他问过贺吟这是做什么,贺吟只骗他说是送他一点逢凶化吉的运气。
  “我知你要强,也明白你想和我划清界限,所以在青羽会上,你重伤濒死也不肯使用传音法器。若不是当夜我遍寻不得,提前去竞猎场找你,恐怕在我赶到之前,你就已经……”
  说到这里,贺吟的喉咙似乎被人扼住了,面色惨白。
  无论如何,他都说不出那个“死”字。
  “所以,我想,这样才是能最快感知到你的危险、切身感受到你所受痛苦的办法。”贺吟一顿,字字如杜鹃啼血,“樾之,原谅我……我真的不能再失去你了。”
  如今回想起来,在魔界他被游长赢刺伤时,扮做隐鹤的贺吟赶来救他时,好像也是受了伤的……那时,他为什么就没有再深究下去呢?
  贺吟到底瞒了他多少事?
  “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沈樾之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冷淡。
  贺吟在一片寂静的漆黑中,试图伸手去触摸沈樾之,但沈樾之轻巧地转身一避就让贺吟扑了个空,以这种方式展现出一种决绝的态度——如果再不说实话,他就要离开了。
  在一片阴沉的沉寂中,贺吟最终败下阵来。
  “樾之,我不是不信任你,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说出口。”
  沈樾之捏了一下贺吟的手心,示意他继续说。
  “三百年前因仙魔大战,我曾因封息九术之故五感尽失,后来虽逐渐恢复,却仍有缺憾,味觉与听觉都受了损。我去了蓬莱仙洲静养,就在那里遇见了你。”
  “离开蓬莱后,我回了九重天,被尊为神君。我本以为这只是个虚名,却没料到,这‘神君’二字,肩负的是三界万事,众生沉浮。我要游走三界,裁断是非、还愿清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一晃数年而过,我的眼疾……复发了。”
  沈樾之心头一震,呼吸都跟着顿住了。
  “起初不过是寒冬时短暂地失明两三日,但病势恶化得极快,到了后来,只要一入冬,我便彻底什么都看不见了。一点微光,都会使我的双眼便如针扎刀割,疼得似要流血……无论躲进多深的屋子,我都觉得太亮了。”
  “我开始变得畏寒,神力也在冬日里衰弱得几近枯竭。我去找师父问诊,师父说,这是封息九术留下的暗伤,在我体内无法根除,只能避寒藏光,等春日再现。”
  “所以……”沈樾之一眨眼,两粒晶莹的泪水从长睫之间抖落,“你才选择了去寂落海?”
  贺吟扶了扶额角,自嘲一哂:“是。那里海水深寒,一丝光亮也透不进去,只有在那里,我的双眼才不会感到刺痛。况且,寂落海向来是埋骨之地,平日里幽深又寂静,寻常人都不愿到访,我若想躲,那是个最佳的选择。”
  他在寂落海里,过了一个又一个冬天。
  那地方静得像是不存在于三界之中,仿佛连时间都忘了在这儿流转。四处皆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水波不兴,声息全无,像一方被丢弃在天地夹缝里的棺材。
  这里太安静了……静得连他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日子久了,思绪都钝了,连神也会忘记自己是神。
  寂落海的深处,连时间都好像是冰冷的,静止的。他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只盼着能快些到第二年的春日,天气回暖,他就可以去看一看,那只最心爱的小鸟了。
  无数个夜,他都是靠着这点念想熬过来的。
  “……樾之?”贺吟见他不回话,有些忐忑地用右手向前摸去,“你别怪我,下了雪,我的眼疾就会复发,届时我便与废人无异,护不住你,所以必须得将你带回九重天去。”
  还是没听到沈樾之的动静,贺吟向前迈了半步,一摸,触到了一片濡湿。
  “樾之,你怎么哭了?”贺吟笨拙地在他脸上抹了两下,“别哭,别哭……你一哭,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沈樾之抿了抿唇,终于张开了唇,他的声音湿黏在一起,瓮声瓮气的:“所以,你去寂落海,不是为了看宿光的,对吗?”
  “什么宿光……”
  贺吟说到一半,声音戛然而止,显然也是明白过来,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误会。
  “樾之,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贺吟抱住了沈樾之的头,与他额心相抵,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知不知道,在寂落海中,若不是你偶尔入我的梦来,我早就疯了。”
  第57章 至亲至疏夫妻
  沈樾之盯着白绫,忽然就有种无以言状的委屈涌上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