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待得绣工穿针引线,将绣品完工入库时节,亦是经了层层查验,千真万确盖了红戳,那绣品当真是光鲜照人的。
  及至装上那大渊国货船前,库房众人皆拍着胸脯赌咒发誓,道是瞧得真切,那绣面上绝无如今这等杂色。
  陈金荣几个熬得两眼通红,心火直烧肝肺,偏生半点症结也寻不出。
  这厢沈蕙娘见得此状,明面依了陈金荣言语,只在绣坊中盯着那同心绣的活计,并不插手清查之事。
  然则暗地里,她却早将心思活络开了,专趁着歇晌、放工时节,揣些茶点,寻那绣坊、染坊、库房几处,瞧着老实本分、口风紧实的工人,温声细语地攀谈。
  如此这般,零碎敲打,倒真教她访出些门道来。
  原来绣庄从前的绣品,皆在大周国中往来,装了船时,只经由州县间河湖运去。
  这番将绣品运往大渊国,不独是头回接了番邦客单,也是头回走东边海上运输。
  沈蕙娘自忖道:往日淡水中往来,端的无碍,现下往海上过时,却生风波,莫非是那咸水作怪?
  沈蕙娘也不声张,先往染坊中支取了些绣线,再使了下人,往外头买得些粗海盐回来。
  眼见万事俱备,晚夕趁着众人下工了,便在染坊中寻间僻静屋子,着手试验。
  她先取了两碗水来。其中一碗化了海盐,成了好大一碗咸水,余下一碗仍是清水。
  又取些绣线来,各往两碗中浸了,只瞧那绣线色彩可曾变化。
  过得小半个时辰,端见那咸水已然变色。将绣线取出一瞧,果然已褪色了,触去时还将指上留了残色。
  再瞧那清水中绣线,却是半点变化也无。
  原来这晕色之事,果是海上盐汽所致。
  翌日,沈蕙娘将绣坊活计安排停当,打听得陈金荣在染坊,迳来寻她。
  入了染坊,只见陈金荣正同两工工头一处议事。
  沈蕙娘上前见了礼,将昨日试验之事告诉了一遍,只道:这绣线既是遇盐褪色,如今再要往海上交货时,这染色一序,少不得要寻个新方子应对才好。
  一语未了,陈金荣登时将脸沉下,把两道眉拧了,眼中寒光直定在沈蕙娘面上,瓮声瓮气道:沈管事好大口气!这染色的法子,乃是我恩师周娘子耗尽心血所创,倘或有甚纰漏,岂能在绣庄中使来一二十年?
  端见她胸膛起伏,显是动了真气。
  她身旁那染工工头苏良,生得矮胖敦实,这时也忙不迭上前,满面堆下笑道:沈管事年纪轻,心思活泛些,也是有的。只是这方子,乃是我绣庄独一份的法宝。染出的绣线,端的光鲜亮眼,丝质柔顺,不知替绣庄挣了多少家业。旁人想仿还仿不来,怎的我们自家便要先丢开了?
  绣工工头孙秀君也接过话茬来,兀自疑道:沈管事那碗中咸水的勾当,说来也巧,可究竟当得几分真?那海水盐汽,当真便能教好端端的绣品晕色么?
  沈蕙娘眼观鼻,鼻观心,见这三人同气连枝,正是铁板一块,晓得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当下也不争嘴,径自转回绣坊去了。
  转眼便到掌灯时分。
  沈蕙娘日间错开陈金荣几人,往染坊取了几罐染料,又与染工问明了方子。
  现下转回府中,便往书房案上将染料一字排开,又取纸笔来,将所需原料一一列明,一样一样比对。
  且说这明月绣庄所用染料,旁的原料皆是寻常花草,倒不稀奇,唯有一种唤作云贝膏的,是绣庄独创。
  这云贝膏须取越州河中的霞云贝、金云贝、飞云贝各一只,将壳都磨了粉,按着定数掺水调和,以作固色之用。
  沈蕙娘提笔将这云贝膏上画了圈儿,想着明日往工坊寻几个靠得住的,一同再做些试验。
  忽听外头步声渐近,须臾珠帘哗啦一响,便见方宝璎撞将进来。
  但见她腮边轻红微微、鼻尖薄汗点点,一身素灰的书院衣衫还未换下。
  这时节,方宝璎手中正攥着一叠书笺,一双杏眼亮晶晶对着沈蕙娘,邀功也似笑道:桂娘听得那大渊国商单之事,与我往书院藏书阁中闷了半日,抄得好些典籍与沈管事理会。
  沈蕙娘接过来一瞧,果见上头工整小楷,正是沈桂娘字迹,只将《百工图谱》一类典籍中,凡载有与染色技艺相关的,皆分门别类抄录来。
  略翻一翻时,后头的几张笺子上,字迹却颇是跳脱随性,显非沈桂娘笔迹。
  沈蕙娘自知是方宝璎手笔,不觉微笑,只将那书笺好生收下,抬头与方宝璎道:有劳小姐费心,待我细细瞧来,必能与绣庄解困。
  方宝璎微微一怔,却是将嘴一撇,只道:整日只知绣庄长、绣庄短的!谢我却不必。明日我请得徐世姐来府中,你且与我同去见她。
  沈蕙娘听得这话,蹙了眉道:我瞧那徐小姐最是知礼厚道,全不似坏心之人,你又何苦整日歪缠?况且你如今成了家,又在书院进学,合该收心上进,做些正经事。成日家琢磨这做戏斗气的勾当,又岂是长久之计?
  她虽犹是声气柔和,却到底含着几分规诫之心。
  听得这话,方宝璎登时柳眉倒竖、杏眼圆瞪,嚷道:好个威风的沈管事!这才几日,便端起教训人的架子来了?我怎的便不正经了?我偏要你一道去!你若不依时,仔细我
  她一面说时,一面抢步上前来。
  匆忙行止间,冷不防将手臂碰倒了一个盛染料的罐子,那罐子立时往案上坠将下来,砸落在她脚边。
  低头看时,便见得不单鞋袜,便连衣袍下摆,也生生教那靛青色的染料污了半边。
  沈蕙娘忙伸手将她拉开,只问道:那碎陶片不长眼,可飞着你不曾?
  方宝璎一瞧她满面关切,又一瞧那满地狼藉,只将唇一抿,兀自嗔道:便飞着了我,却又怎的?姑奶奶怕它不成?
  沈蕙娘把眼将她一觑,端见她虽是好一副横眉竖眼模样,却掩不得眼底三分慌乱懊悔。
  一时只平声静气道:既只污了衣衫,倒也无碍。只是这染料,原是染坊特制,一罐也值得好些银子。更紧要一样,里头掺的云贝膏难得,如今泼了,明日工坊调配,又须得耽误功夫。
  方宝璎再强撑不得,只垂首闷声道:谁稀罕这破玩意来?明日我教吴管事开了库房,凭你要十罐八罐,取了便了。
  她一面偷睃沈蕙娘一回,愈低了声:摔了倒好,省得省得你对着这些死物,倒比对着活人还亲热呢。
  沈蕙娘叹一口气,只道:罢了。你方才说,明日要我去见徐小姐,是么?
  方宝璎抬眼时,正与她四目相对,当下扭过脸去,梗着颈子道:你既是我娘子,与我一同见客,正是天经地义。
  只听沈蕙娘道:我自会与你同去见徐小姐。
  方宝璎一怔,转面抬眸间,却见沈蕙娘步近她跟前来,向袖中取过帕子,与她拭了颊侧几点溅上的靛青。
  帕面光洁柔滑,指尖力道亦是极轻,然而一拂之下,偏生教方宝璎颊上发起热来。
  她定定瞧了沈蕙娘半晌,到底软了声气,问道:你不恼我了?
  沈蕙娘松了手,答道:你若当真有心与我作对,又何苦闷在那藏书阁中,抄了这许多书来?你虽淘气些,却也并非全不知事。
  一面收了帕子,又道:只是此事,须是最后一回。往后便仍有此等做戏之事,我却再不依你了。
  方宝璎呆了一回,面上且嗔且愧,终是把眼将她一瞪,只道:你便想再有下回时,也再没有了!
  说罢,扭身便往外走,吩咐过屋外侍人打扫,径自去了。
  沈蕙娘仍立在屋中,瞧她背影远了,只暗自叹道:好个冤家。
  第十一章
  翌日上昼,沈蕙娘果然依约,与方宝璎一道往书房去,只候着徐清徽前来。
  方宝璎犹是闹小性,这时还将一张脸绷紧了,只在一旁拼七巧板耍子。
  偶然抬眼一睃沈蕙娘,教她相觉时,便是重重哼一声,再低了头,将那七巧板拍得噼啪响。
  侍人往案头端了一碟细果子来,沈蕙娘瞧着是方宝璎平日里所爱的,只往她那边推了一推,便自翻阅昨日所得书笺。
  方宝璎虽仍不言语,面上到底略松动了些。
  不多时,便有侍人领着徐清徽前来。
  沈蕙娘忙与方宝璎同出,与徐清徽见了礼,让进屋中来。
  吃了一回茶,只听徐清徽道:方世妹昨日寻我,道是绣庄遇上一桩晕色的棘手事儿,央我往家中翻检,可有什么古书杂方。恰巧我祖母在朝中时,曾得宫中一位老绣工相赠此书。
  一面往自家侍人手中取过一个锦袱,打开了,将里头厚厚一部大开本的册子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