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世上怎会有人主动将自己的卧室改造成牢房?
  不管是真是假,荀家随从看向顾至的目光都多了一分隐晦的怪异。
  唯有荀彧与顾至淡然如初。
  对于曹昂的话,荀彧并未质疑,他目送顾至回屋,温声致谢:
  “多谢处士襄助。”
  顾至没有回头:“从未相助,何需言谢。”
  他抬手推开房门。
  “咚咚”——
  窗边竖着镶嵌的木棍,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
  临时安装上去充当监牢风景,质量不佳的木棍,仅仅因为一个开门的动作,就散了架。
  方形窗口空荡荡的,黢黑无光,如同一个长大了嘴,发出狞笑的兽口。
  院内没有人笑,所有人都沉默地望着地上的木棍,包括身为东道主的曹昂。
  顾至面不改色地捡起木棍,从墙角捡起一块巴掌大的石头,站在窗边,开始乒乒乓乓地修理。
  他的动作并不生疏,也并非毫无章法。
  就好像,曾经也当过工匠似的。
  曹昂立即道:“先生进屋歇息吧,一会儿我找人来——”
  却见顾至背着身,已然将一根木条嵌了回去。
  他用腾出的手,在颈侧随意摆了一记,传递了拒绝之意。
  而后,垂眸看向地面,正准备再拿一根木条。
  一只修长白皙,指腹与虎口皆带着薄茧的手出现在视线之内,宽实的掌心,一根木棍被稳稳地托着,递到他的跟前。
  视线往上,便是一张如玉列松,英挺得足以令人晃神的面容。
  即使已在城门初见时失过神,如此近距离的视觉暴击依然有增无减。
  “……有劳。”顾至接过木条,继续敲打窗棂。
  荀彧朝他轻轻颔首,未曾多言。
  曹昂收了话音,安静地看着。他原以为荀彧准备留下帮助顾至修葺槛栏,直到结束为止,却未想到,荀彧只递了一条木杆,便折返原位。
  “听闻曹将军有伤在身……彧欲向曹将军传几句话,不知是否方便?”
  曹昂琢磨着,对方要传的几句话,恐怕不是简单的慰问之语,遂更改了安置客人的打算:
  “因腿脚不便,未能亲自相迎,家父正懊恼万端,难以入寝。若阁下有空,不妨随我到家父院中稍坐?”
  身后的阿猊正悄悄观察顾至修补槛窗,听到这话,面露疑惑。
  不是只传几句话就好吗?为什么要邀请对方去阿父院中?
  都这么晚了……
  阿猊等着这位来自世家大族、气度不凡的士人婉言相拒,可他等来的,是一声毫无勉强之意的赞同。
  “合该如此。”
  阿猊困惑地眨了眨眼,抬头环顾,见长兄与荀家来客沉静对视,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
  下一刻,长兄曹昂转过身,用那熟悉的,像是要找他算账的神情,似笑非笑道:
  “天色已晚,你还不回去歇息?”
  脑袋被大手钳住的触感犹残留着,阿猊打了个哆嗦,夹着腿,一溜烟跑远。
  阿猊离开后,乒乒乓乓的修理声同时停了下来。
  曹昂看向东侧正屋,只见顾至那间卧室的窗棂已经修缮完毕,十根腕骨粗的木条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口,比原先的更笔直。
  看起来,也更像一座真正的牢房了。
  对着门前那道清瘦的身影,曹昂仍想说些什么,却见顾至已拎着石头进屋,门板毫不留情地拍在框上,隔绝了里外两个空间。
  心中一个声音幽然叹息,曹昂不露声色地请荀彧前往正院。
  “阁下,请随我来。”
  曹家过惯了俭约的日子,加上战乱中物资不丰,偌大的庭院,只点了两处灯。
  两人踏过中庭,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到廊下。
  漆黑的视野下,夜晚的静谧稠重而阴冷,寒风凛冽如鬼气,仿佛趴在人的肩头呼哧。
  曹昂不受控制地想起一些精怪传说,颈间的绒毛竖起,让他不得不寻找话题,借此打乱脑中的胡思乱想。
  “原想着让家中的工匠替顾什长修葺屋舍,倒是没有料到,他竟会缮工之事。”
  “什长?”
  “对,就是先……顾郎。顾郎曾在军中担任什长一职。”
  什长,在军中管理十个士兵的小队长,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职级。
  荀彧回想着少年迅捷的身手与不同寻常的脾性,最终将思绪停留在那形同监牢、槛车,格外古怪的窗栏上。
  他有些许疑问,没有问出口。
  只是道:“或许……”
  曹昂偏头看向荀彧。
  荀彧却是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垂着眸,毫无痕迹地说起了另一件事:
  “他似乎心绪不佳,并不希望旁人靠得太近。”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曹昂眼瞳变圆,想起荀彧不久前曾替顾至捡了一根木条,近距离地交给他。
  难道,就是那个时候?
  可是顾至并没有表现出反感与不耐。
  还未等曹昂想个明白,他们已抵达曹操的居室。
  曹昂目送荀彧入内,没有一同进屋。
  只言片语从屋内淌出,隐约可闻。
  少许寒暄之后,曹昂听到熟悉而温缓的声线。
  “将军若想将计就计,需得分辨细作。今夜有几人行止可疑……”
  曹昂预备离开的脚步骤然一停。
  将计就计。
  他收拢螺青色的披氅,在微凉的夜风中呵出一口冷气。
  莫非,荀文若早就猜到……他的阿父并未受伤?
  ……
  顾至修好窗外的槛栏,回到屋中,放下支摘窗的小棍,将挡风板放下。
  初秋的夜晚略有凉意,顾至没有点灯,用墙角的盥盆简单洗漱了一番,将外袍挂到木制椸架上,就着衾被裹成一个小蚕。
  小蚕扭动了一番,从顶部探出一个脑袋。
  顾至俯面向下,额头抵着麻布枕头。
  那个钱四,当众发了假誓,令他想起了很不好的回忆。
  耐心也随之告罄。
  ……无聊。
  不管在哪都一样无聊。
  蚕蛹颠锅翻面,顾至仰面躺在床榻上,闭眼入睡。
  这间主卧的隔音效果聊胜于无,与曹操那间会客室别无二致。
  多亏现在是夜晚,周遭没有太过喧闹的声音,只偶尔有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犬吠声,驱散了时间静止般的死寂。
  不知躺了多久,顾至再次睁开眼,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顶棚。
  ……太早了。现在是戌时,换算成现代就是七八点左右,他可从来没有这么早睡过。
  哪怕肉体的生物钟已经催他入睡,精神上仍然亢奋。
  这么一想,似乎更生气了。
  这个世界甚至没有手机。
  闲极无聊,顾至在脑中搜罗着原主的记忆,试着分门别类。
  由于记忆过于琐碎凌乱,顾至从头到尾捋了一遍,也还是模糊不清。
  例如原主过去的旧识——不管是仇人也好,亲人也罢,在他脑中都只有一个模糊的面容。
  比秃头披风侠的脑壳还光滑。
  他甚至怀疑原主的记忆是不是一场梦。一旦梦醒,就再也想不起梦中人的五官。
  不知不觉,犬吠声停歇。
  浓郁的睡意袭来,在即将沉入梦乡的前一刻,顾至听到一段极其细微、近乎于无的脚步声。
  他蓦然睁眼,将注意力集中在房梁上。
  屋顶有人。
  第13章 梁上之客
  顾至屏气凝神,垂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
  原本收在被窝里的手悄悄向上,探入枕头的底下。
  那里放着一根从槛窗上拆下来,没有安回去的木棍。
  屋顶的脚步停歇了好一会儿,不知是它的主人在犹豫,还是迷了路。
  仅仅两三息的时间,风声再起。
  粗砺的瓦片摩擦生响,有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手,悄悄挪开了房顶的一片青瓦。
  一豆月光垂落,顾至虚闭着眼,隔着拳头大小的空洞,对上了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珠子。
  “……”
  握着木棍的手稍稍收紧。
  那只肝火过旺的眼珠子盯了他好一会儿,悄悄将瓦片挪了回去。
  月光消失,室内重新堕入黑暗。
  几声细弱的脚步在屋檐掠过。门外有什么物件轻飘飘地落地,停在他的门口。
  那人从屋顶,跳到了他的房前。
  一柄锋利的小刀顺着门缝捅入,下压,抵上了门栓。
  横亘在房门上的木栓被刀片抵着,一寸寸地往右滑动,直到离开门缝,摇摇欲坠地垂下一段。
  “咔”——
  伴着沉闷的撞击声,木门被人推开了一道缝。
  微风涌入房中,无力消散。
  一个中等身量,戴着暗红色帻巾的男子扒着门,借着门缝,谨慎地探查。
  没有听到动静,他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极有耐心地轻推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