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他不知道顾至是怎么发现异常的,也不知道一贯多疑的曹操为什么会毫不犹豫地相信顾至所说的话。他只知道,一旦医丞确定酒中有毒,就证明他所亲近信任的那几人当中,有人背叛了他,想置他于死地。
  刘协回想昨晚他品着这壶酒时,有哪几人在场,有哪几人听到了他要请曹操共饮此酒的消息,心中有了判断。
  没过多久,医丞急冲冲地来到大殿,听从刘协的命令检验杯中的酒水。
  酒香扑鼻,医丞无法从中辨认药材。他迟疑着,用手指沾了一小滴,放入口中咂摸。
  那一瞬间,医丞大惊失色,赶紧举起早就准备好的凉水漱口。
  他甚至顾不上在御前失仪,在漱了好几次口后,医丞才心有余悸地向刘协告罪。
  “回陛下,这酒确实有毒。酒中掺入的毒液,乃是川乌熬制的汤水。”
  刘协将医丞的反应看在眼中,心绪起伏不定。
  待听到川乌二字,他沉声询问:
  “川乌,朕记得是祛湿的药材?”
  在长安的那两年,他在闲暇之际读遍了宫中的所有书籍,其中一本粗略记载这味药材的作用。
  医丞的舌尖仍泛着辛辣与剧烈的麻感,他再次向刘协行了一礼,语气中透着庆幸:
  “陛下有所不知,这川乌,若是经过医者的炮制,可成为散寒止痛的药材。可若是不经处理,直接拿来服用,那可是要人命的事。”
  只需要一小节川乌,就能毒倒一头猛兽。
  如果他们没有发现酒水的异常,饮用玉卮中的酒水,哪怕只喝了一小杯,此刻怕也两脚一蹬,驾鹤西去。
  刘协确认了酒水的问题,对医丞嘱咐道:
  “卿先退下,此事莫要声张。”
  等医丞行礼退出,刘协转向曹操:
  “依丞相看,此事该如何处理。”
  经过这么一段插曲,纵然刘协再次称他为丞相,明确了让步之事,曹操也提不起多少喜悦。
  “陛下,此人用心歹毒,不可不除。”
  以曹操对刘协的了解,他能确定刘协的手段,也能猜到刘协对下毒之人的看重。
  “如此歹毒之人,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若非明远警觉,只怕……”
  曹操没有把话说满,但该说的已经全都说了,剩下的得让刘协自己决定。
  他不信刘协能容忍幕后之人。
  刘协不由叹息。这一声叹息,比他不久前对人生无常的感叹真实了无数倍:
  “全凭丞相的心意。”
  而后,他转向顾至,轻声询问:
  “顾卿如何知道酒中有毒?”
  顾至仍在思量着下毒者的动机,听到上首传来的询问,随口回复道:
  “臣之嗅感,超于常人。因在酒中嗅到了异常的气味,故冒昧进言。”
  “你救了朕一命,也救了丞相一命。”
  刘协不愿去想更多的事,只将注意力专注于眼前,
  “朕不知该如何嘉奖你?”
  这话问得坦率,与刘协往日的脾性不符。
  顾至心底十分清醒。他知道刘协对他的疑虑没有完全打消,但他没必要向这位帝王证明一些本就不存在的事。
  “我之所求,司空知道得一清二楚。”
  顾至将这个棘手的问题踢给曹操。
  刘协知道顾至这是出于谨慎,变相拒绝了他的封赏,不再提及此事:
  “那便交由丞相决议。”
  被甩包袱的曹操没有任何不悦,他更关注另一件事。
  “下毒之人势必时刻关注着宣室的动静。方才陛下召请医丞前来,又让医丞离去,只怕那人得知消息后,会做出狗急跳墙的举动。”
  曹操说的,刘协岂会不懂?哪怕他不想让曹操踏入北侧的宫殿,恣意搜人,此刻也没了别的办法。
  “丞相莫要惊扰其他人。”
  身为天子的刘协连番让步,曹操自然要给他这个颜面。
  “臣遵旨。”
  没过多久,各处宫殿零零碎碎地拖出了十余人,既有宦官,也有在宫内当值的议郎。
  还有一人,站在最前方,身着贵重的绸缎,容貌淑丽,神色仓惶。
  刘协望着最前方的那人,沉默了数息,在对方不断投来的恳切注视中,徐徐开口:
  “丞相,皇后纯朴仁善,与今日之事无关。”
  “陛下,方才在北苑行止鬼祟,意图通风报信的阉竖,正是皇后身边的大长秋。”
  伏皇后诧异地瞪圆双瞳,看向身侧的大长秋。
  刘协不再做声,直到曹操按着剑柄,命人将可疑之人都压下去,他才再次出言:
  “朕以为,丞相是个恩怨分明之人。”
  曹操只是道:“纵然皇后对今日之事毫不知情,伏家亦与此事脱不了干系。”
  刘协盯着曹操的双眼,一字一顿道:“朕并非为了蠢人而求情,只是皇后,毕竟陪朕走了这么多年。”
  曹操想起今天惊心动魄的波折,想起刘协当着他的面说要禅让,差点让他骑虎难下的场景,到底不敢小觑对方,将这位时运不济的天子逼得太狠。
  “臣明白。”
  刘协这才转开目光:
  “朕累了,丞相回去吧。”
  曹操行礼告退。
  一直都冷静从容,没有半分慌乱的曹操,直到踏出宫殿,被炽热的太阳照射,方才感觉到一丝冷意。
  这次的下毒事件破绽重重,幕后之人并没有制定多么高深的计划。但就是因为这点,才让人防不胜防。
  他和刘协这些年虽然明争暗斗,但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既忌惮着另一方,又与另一方共生,无法置对方于死地。
  在宫殿里把对方毒死,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惹来更多的麻烦。
  正因为明白这一点,了解对方的理智与远见,他们才不会对另一方送来的吃食设下防备。
  日光下,曹操加快脚步,往南宫门的方向赶去。
  “他们本是天子之臣,却如此行事,将天子的安危置于脑后,还不如……”
  还不如他这个“伪诈之臣”。
  “若天子中毒驾崩,他们便可扶植二皇子登位,效仿窦阎。”
  东汉的皇宫就是一个不定期营业的绝命毒场,东汉皇帝排着队悄悄暴毙,有两个著名人士更是演都不演,大张旗鼓地投毒。
  这次,幕后之人的行动粗暴而简单,不管毒死哪一个,对他们来说都大赚特赚。
  “丞相或许可以借着此时,清理许都内的一些污浊。”
  等到离开皇宫,顾至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
  “还未在此恭喜丞相,达成一部分心愿。”
  曹操没能从中听到任何恭喜的意味,但他此刻无暇关注这些细枝末节,只一心想着捉捕幕后黑手。
  “许都汹涌,暗处还不知聚集了多少耳目,只恨不能一一清扫。”
  听到曹操的感叹,顾至心中微动:
  “主公若想扫出更多暗箭,不妨一退。”
  曹操问道:
  “如何退?”
  “大公子已至‘而立之年’,可为主公排忧解难。”
  曹操沉默不语。
  顾至看出曹操的犹豫,并不催促。
  曹昂比底下的兄弟大十几岁,从小就跟着曹操南征北战。
  无论是他的能力,履历,还是宽厚的性格,在军中、朝中的风评都非常正面,并未有不妥之处。
  即使曹昂的兄弟各个优秀,一个比一个出彩,有武力值不输的黄须儿,文武双优的文艺少年,天下之才独占八斗七步成诗的大文豪,智商远超于成人的超级神童……但在这十多年的差距下,长子与其余诸子之间划出一道天堑,至少十年之内难以逾越。
  曹操认为自己尚未苍老,还有十年的时间慢慢筹备,慢慢看,但顾至不想给他这个机会。
  “主公试想,若是你今日……当真饮下那杯毒酒,许都会如何?公子们会如何?”
  曹操蓦然一震。
  他并非第一次考虑继承人的问题。
  以往,他只觉得曹昂的脾性不合他的心意,只可收成,难以锐取,更进一步。因此,他心中的继任者一直悬而不决,只想再看几年,等后面的麟儿长大懂事,再细细挑选。
  最合他心意的,是他的稚子曹冲,可曹冲太过年幼,又身子骨孱弱,即使他竭尽全力护持,怕也……
  “主公若有疑虑,可借此机会暂避锋芒,探一探大公子的才能。”
  这话正中曹操心中的念头。
  “明远说得在理。”
  道完这句话,曹操略作停顿,兀然道,
  “明远可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人如草芥,身不由己。臣是人,自然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孤亦然。天子亦然。”
  曹操站在前方,眺望着市井间的忙碌景象,
  “孤身居高位,却也被‘时势’裹挟,不得自由。子脩怨我,无法明白我的苦衷,家父亦怨我,从未理解我的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