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他转过脸,正看见桓宜华和敬漪澜一起走了进来,又说了一遍:“叔祖让我来接你们,赶紧……”
桓宜华听见“叔祖”二字就皱了眉,桓睿的话还没说完,她就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了那封诏书,展开便看。
诏书字迹缭乱,明显是匆匆写就。但再潦草,桓宜华也认出了桓廊的笔迹,她直接跳到了最后,发现诏书后面并没有盖国玺。敬漪澜也把头伸过来,同样第一眼看到了那片不同寻常的空白,两人飞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一瞬间似是都明白了什么。
桓宜华抬起头:“你父亲呢?”
少年人毫不设防地回答她:“父亲出城调兵了。”
敬漪澜的手搭在了桓宜华的手背上,微微用力,捏了捏。
桓睿看了看姑母,又看了看表姐,他实在不明白她们为什么都是这个表情——然后他才想起来,陛下驾崩了,怎么也是件举国悲痛的事情,是不能表现得太高兴了。
门外第二次传来了一片骚乱的声音,似是有人想进门,却被拦住了。桓宜华马上看了桓睿一眼,但是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姐……”他还跟小时候一样称呼袁韶音,然后才反应过来,马上改了口,“皇后,快随我入宫吧,门外都等着呢。”
敬漪澜终于上前一步,拦在了小辈面前:“少将军稍候,容我带秧儿下去换身得体的衣裳。”
这个请求很合理,桓睿点了点头,知礼地退了一步。桓宜华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转身往外走,桓睿脸色一变:“姑母!”
但是桓宜华根本不理他,走得大步如飞。门口的人已经看见了她,扬声急叫道:“阿嫂!”
桓睿伸出手,想拽住她:“姑母!”
“放开!”桓宜华愤愤地一甩袖子,提着裙摆飞快地跑出去。袁綦只有一个人,被桓睿带来的人架得动弹不得。这些人也都是桓湛麾下,袁綦的军衔其实要压过桓湛,所以他们不敢把袁綦怎么样,只能用很笨的办法拖拽他,不让他进去。
桓宜华一边跑一边喝:“住手!都给我住手!”
那些人都让桓宜华喊得一愣,袁綦立刻抓住机会,挣了开去。桓宜华已经跑出了府。桓睿倒是没有拦她出去,桓宜华不欲与他们正面冲突,拉着袁綦往外多走了几步,才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回事?”
袁綦一句废话都没有:“陛下遗诏,传位给明绰了。”
桓宜华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一时没有说得出话来。
袁綦:“桓令君不认,纠集台部重臣另拟诏书,要……”
桓宜华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往下说了。她明白了。
袁綦便顿了顿,又道:“阿兄也去调兵了。”
陛下临终口谕,还了袁煦的兵权,他如今是新任的武灵侯——但此事还没有来得及昭告天下,袁氏兄弟今天早上还在廷尉大牢里呆着呢,袁煦此刻去调兵,所能仰仗的就是他这么多年在军中的威望。旧部们愿意信他,就跟着他走,不愿意的,就会当他是谋反。
桓宜华一瞬间就下了决定,推了袁綦一把:“你去帮他!”
袁綦一愣:“可是……”
可是明绰让他来平阳王府,无论如何要制止萧秧被桓氏带入宫。
桓宜华回头看了一眼,桓睿带来的人明显更多。敬漪澜已经带着萧秧走了出来,桓睿跟在他们身边,那姿态与其说是奉迎,不如说是押送。
平阳王府的车马就在影壁边上停着,萧秧夫妇先上了车,然后是敬漪澜。她爬得高了一些,得以越过府门前站得密密麻麻的人,朝桓宜华看了一眼。只是一眼,两个女人就都明白了该怎么做。
桓宜华迅速跑到了府门前牵马处,值守的执金吾卫也留着一匹马,以备不时之需。她两下就解开了绑在石头上的缰绳,袁綦下意识想扶她,但是桓宜华根本都没察觉到他伸过来的手,已经身形利落地翻身上马,控住了马头。
“你快去和伯彦汇合,你们兄弟二人一起出面,能调动多少人就调多少人……”桓宜华语速飞快,说到这里又突然哽了哽——然后呢?对面是桓湛,真要打起来,都是她的血亲骨肉。她这么做,到底是在选谁?她曾经的丈夫?她的女儿和女婿?还是她的兄长和娘家?
桓宜华稳了稳心神,强行把这股哽咽压了下去。夫妻和离,她已不必再做袁家的妻子。女儿成人,她也不必再做王妃的母亲。早已出阁,她更不必再做桓家的女儿……现在她只是桓宜华,她选择的是明绰,她自己的朋友。
桓宜华承诺什么似的:“我去拦住阿兄。”
袁綦一把勒住她的马头:“不行,你一个人……!”
“我拦得住!”桓宜华声色俱厉地打断了他,催道,“别浪费时间!快去!”
袁綦退了一步,看着桓宜华毫不犹豫地拍马而去。那些骤然失去了职责的执金吾卫就只是眼睁睁看着她骑走了马,谁也不知道该不该拦。袁綦咬了咬牙,再没有一刻耽搁,也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载着
平阳王一家的马车缓缓地从王府驶出,被桓睿的人马簇拥着,往皇宫而去。
明绰还坐在含清宫里,没有挪过位置。
最开始进来的是任之,他费了很长很长的功夫才终于说服明绰放开陛下。一开始还是很小心翼翼的语气,后来都急了。明绰好不容易才从他的哭腔里听明白他在急什么——人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硬的,那就换不上衣服了。一会儿百官都进来,可怎么好呢?陛下是一国之君啊,他身后也要体面的。
明绰这才怔怔忡忡地放开了怀里的人。但她还是不能理解,萧盈身上甚至还是有体温的,为什么任之谈起来的口吻,他已经只是一个物件了呢?但她也没有阻拦,让任之和几个小黄门一起把萧盈放进了已经准备好的浴桶里。
“长公主……”任之劝了她一句,不希望她看。可是明绰没有动,她从很早以前就已经不怕尸体了。
沐浴完以后,卞弘就带着太医署的医官们进了殿。他们已经处理完了建安王的尸身——废后还没有死,但应该是救不活了。卞弘把这话告诉她,但她就像没听见一样,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此时萧盈已经被重新抬到了床上,医官们掏出了各式各样的玉器,开始往萧盈的各个孔窍里塞。明绰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背过了身,再也看不下去了。
鸿胪寺和太常寺的礼官也来过了,跟长公主汇报了陛下生前的指示。他病得太久了,这些事情他早就已经想得清清楚楚,也安排得妥妥当当。明绰这才知道,萧盈生前就已经交代过这些礼官,他不入萧氏的宗庙,不受香火祭祀。史官对他客气,那就算他对大雍有功;后人若是觉得他是僭伪,要将他完全从史书中抹去,他也不在乎。
明绰听到这里就打断了太常卿的话。
大雍到怀帝一代已是穷兵黩武,是在景平一朝这三十多年里才重新丰盈国库,强盛国力,萧盈是中兴之主,庙号应该是中宗。明绰让太常卿带着礼官下去,再拟谥号来让她批。
太常卿下去了。但是阴青蘅不多时就来报,说太常卿被尚书令截下了。桓廊说,陛下既入宗庙,那就是萧氏子孙。既然认了陛下的身份,从法理上讲,平阳王的继承顺位要在长公主前面。那长公主就没资格给陛下定庙号,中宗不行。他要定“仁宗”,以昭陛下多年宽政惠民之德。
这些话都不是桓廊来亲自跟她说的。桓廊带着他的人直接去了太极殿,而忠于长公主的朝臣们则又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长公主究竟是女子,称帝实在荒唐,不然就拥立平阳王好了,还是长公主摄政嘛,所以摇摆不定地留在了文英殿;只有极少数,如姜川,愿意拥戴长公主登基,此刻就在含清宫外的阶下候着。
这个时候,明绰早已把袁煦、袁綦兄弟派出去了,她也知道,桓廊也已经动手了。桓廊提出要进殿守丧哭灵,但是明绰没有允许,只有一些态度相对中立的在两头传话。他们从萧盈的庙号吵到山陵的选址,其实都是在拖延时间。
但崔挺此时就守在司马门。太极殿叫他他不去,含清宫宣召也不应。平阳王心智不全,长公主又是女子之身,崔挺选不出来,只能躲在对萧盈的忠心背后,摆出“随你们争,争出了新帝我就认”的态度。可是执金吾卫严阵以待,谁今夜敢先动兵马闯宫,崔挺一视同仁,绝不会客气。
夜慢慢地降临了,明绰还是守在萧盈的床边没有动。
现在他们已经处理完了,萧盈穿着大殓之衣,体面是体面了,可那层层叠叠的,穿得实在是太多了,就更显得他瘦,像是被那些衣服埋在下面了。
从小,萧盈就是明绰所知道的最好看的男人。后来太亲近了,反而已经感觉不出来他是好看还是不好看。只有这会儿,才清清楚楚地看到病痛已经把他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她看久了,感觉根本不认识躺在这里的这个人。这个认知反而让她心里好受了很多,好像找到了一个借口,否认了萧盈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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