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是你啊。”
  丫鬟偷偷打量了下大小姐的神色,语气自责:“奴婢无用,未能办成您交代的事。”
  她是真的想为大小姐请来宋大夫,但尚未出门就被管家拦下了。
  倘若不是大小姐开口,她现在早就被杖责了。
  奚叶莞尔:“这个么,无妨,已经有人替我办成了。”
  丫鬟一愣,抬头看向大小姐。
  而大小姐依旧在对她微笑:“你和宋大夫很相熟吗?”
  很相熟吗?
  丫鬟怔忡。
  好像也并不相熟,只是偶然间听府中的帮事婶子们谈起过,说这个宋大夫怀有奇技。
  本该听过就忘的,却在见到大小姐手腕伤痕的那一刻突然想起来,这念头疯转,铺天盖地淹没下来,一刻也抑制不住,她只想着一定要请来宋大夫。
  但…
  奚叶看着眼前神色越发不对的丫鬟轻轻一笑,嗓音蛊惑:“若你心怀愧疚,那为我做件事将功补过如何?”
  丫鬟俯首一拜:“请大小姐吩咐,奴婢在所不辞。”
  *
  “哗啦——”室内传来瓷瓶倒地的声音,混着叮叮当当的金银首饰坠地之声,一片嘈杂。
  奚子卿半跪在白三蓝鹿鹤山水回纹边栽绒毯上,双手不停翻找着。
  一张被折叠得十分熨帖的丝帛从锦盒里飘出来。
  她停下动作,抬手拈起,对着明亮的烛火旋动,困惑地皱起眉头。
  既然三皇子赠予的丝帛还在自己这里,那方才她在奚叶那儿瞧见的又是什么。
  上面的笔锋的的确确是三皇子所出无疑。
  难道奚叶什么时候曾从她这儿拿到过这封亲笔信吗?
  奚子卿缓缓展开精致的丝帛,一行字跃入眼眸。
  “素闻汝甚喜芙蕖,此为吾母妃亲绣,今为相赠。”落款是赠子卿。
  贵妃亲绣,上书皇子名讳。
  在当初,是多令人艳羡的心意。
  奚子卿拂过丝帛,眼前似乎还能浮现出三皇子于书桌前蘸墨写就的瞬间。
  真是奇怪,她与三皇子见的第一面就冥冥感觉他一定会喜欢上自己。
  丝帛上还残留着墨腥气,一切鲜活如昨日。
  只是可惜,昨日翻腾似深海跌宕,今日已不是昨日。
  奚子卿折叠好丝帛,站起身,对着身侧大气不敢出的丫鬟简单道:“收拾好,替我挑些东西赠与长姐。”
  她眼波流转轻蔑一笑。
  “贺她新婚。”
  真有意思,原本寻好的待宰羔羊竟回过头狠狠咬了她一口。
  不过她现在知道了,那不是羔羊,是山林虎兕。
  *
  东方既白,天色放晴。
  奚叶在美人靠上缓缓睁开眼睛,日色绚烂,被窗棂剪裁后落在身上,好似自己也被光明眷顾了。
  丫鬟轻手轻脚进来禀报:“大小姐,宋大夫来了。”
  奚叶嘴角弯弯:“请进来吧。”
  疾医宋林。
  奚叶已经太久没有见过这位名誉天下的杏林圣手了。
  窗边有株蔷薇花枝攀在青灰砖石上,在微风吹拂下摇摇曳曳。
  她伸手折下一朵过分娇艳的蔷薇花放在鼻尖,花开荼蘼,香气缭绕,似雾似云。
  建德十八年末,京郊爆发瘟疫,迅速蔓延至上京城,天子脚下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敢出,满目萧条。
  所幸回春堂宋林大夫研制出遏制瘟疫的药方,出任太医院医正,设六疾馆,收容患病之人,疫疾渐渐得以平息。
  没人知道这场瘟疫就是由这位杏林圣手所起,也没人知道六疾馆那些身染瘟疫的病人都被烧死在一场大火里。
  上京枉死枯骨垒叠成山,贵人宴饮正酣。
  奚叶攥紧手中艳丽蔷薇花揉搓,花瓣碎裂,迸发出粘腻花汁。
  她松开手,细碎花瓣飘落,映着青翠叶子仿若下了一场花雨。
  回廊慢慢响起脚步声。
  奚叶微微弯唇,转过身,慢悠悠流连过室内的陈设,最后停在梳妆台上。
  手指轻轻一动,台面摆着的缠枝莲纹折青瓶猛然坠地,“砰”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室内炸开。
  下一刻,奚叶身子歪了歪,撞向碎裂一地的锋利瓷片。
  手腕划破血痕蜿蜒,整个人脆弱无依,仿佛马上就要融化消散。
  奚叶转着手腕,刀刃划过的痕迹已被崭新的血痕盖住。
  她坐在桌前,特意掀开衣袖,确保宋大夫一进来就能瞧见手腕上的宛然血痕。
  脚步声停在门口,只听厚重漆门“吱呀”一声,有人迈入房间。
  来人躬身询问,语气恭敬:“不知大小姐身子有何不适?”
  奚叶抬起脸,泪光盈盈道:“晨起房内瓷瓶被打碎,我不小心撞在瓷片上,碰伤了手腕。”
  宋林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蓄着长须,面目和善,闻言拎起药箱走到奚叶身旁。
  血肉模糊的细白手臂映入眼帘,他呼吸重了一分,不动声色地打开药箱,拿出镊戢,正欲夹起嵌在血肉中的碎小瓷片时,却被她阻止。
  他下意识抬头看着奚家大小姐。
  裙裾垂地,鸦发如羽,侧颜如玉。
  好美人。
  只见这位容色如玉的大小姐对他微微一笑,声音又轻又淡,却似重锤砸在他心底:“宋大夫,血肉的味道是不是特别吸引人?”
  宋林闻言面色顿时大变。
  疾医宋氏,擅以活人血肉入引疗愈,因其阴鸷伤人,被名门医学世家排斥,多年碌碌无为,最后只能落脚上京一处狭小医馆。
  好在一身高超医术并未被埋没,声名鹊起后坐镇京城老牌医馆回春堂,备受推崇。
  宋林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旁人堂而皇之议论他对血肉的兴趣了。他停住动作,眼神迷惑,十分不解:“宋某不知您在说什么。”
  许是料到了他会做此反应,奚叶害怕地一缩身子,尖叫道:“你身上有鬼!”
  女子刺耳尖利的声音在室内摩擦,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恐:“一个红衣服的小姑娘趴在你肩头,她说,她说……”
  “求求你不要割下我的肉……”
  呕哑嘲哳的嗓音,就像被人骤然掐住脖颈一样。
  宋林起了一身冷汗。
  是了,他当初第一次亲以血肉入引的就是个五六岁的瘦弱小姑娘,跪在长街上卖身葬父,哭得十分凄惨。
  他掏出十文钱买下了她。
  然后……
  宋林惊叫一声,跌落在地,连药箱都来不及收拾,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室内恢复了安静,奚叶偏头往窗外看去,艳艳蔷薇花枝被一阵风吹过,落英缤纷。
  重台蔷薇,岁岁凋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①
  在乱葬岗长长久久的日子里,每一个亡魂都在痛哭生前的不公遭遇,新鬼旧鬼,时时哭诉,奚叶已经懒得再问为什么。
  如同她的死亡,根本不必问为什么。
  然而奚叶还记得那个小姑娘的名字,穗穗,取秋日丰收麦穗之意。
  坟茔冰凉,穗穗很怕冷,常常靠在她的肩头,语气天真:“姐姐,为什么我只有一个骨架啊?”
  小女孩困惑不已:“我看大家都有血肉,像越哥哥就很完整。”
  傻穗穗,因为乱葬岗无主幽魂,保留的都是生前模样。
  永远困在生前模样,活在混沌中不得解脱。
  奚叶已不想再见到幽魂穗穗,她只想见到鲜活的穗穗。
  此时建德十八年季夏,穗穗死去是在建德十八年新秋,索性一切还来得及。
  在她被关入不见天日要与夫君缠斗一生的禁院前,她要先杀了宋林这个冤魂债主。
  权当聊以慰藉。
  奚叶抬手擦去泪珠,缓缓绽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昳丽如春花。
  *
  日光高悬。
  丫鬟抬头看着眼前破旧医馆挂着的“悬壶济世”牌匾,又低头看向手中的鳞鸿信封,神情有几分迷惑。
  昨夜大小姐将二小姐派侍女送来的锦盒和这个信封交给她,吩咐她来交给檀州街南山堂的掌柜,言道倘若有位越谣越公子来卖药材,就以高出市价一倍的价格收购,所需银两都从锦盒里拿。
  檀州街地处偏僻,她一路走来,周边不过是些低矮房屋,南山堂也挤在街巷里,同上京其他宽绰疏朗的庭院完全无法比较。
  大小姐缘何会与这样的地方有关系。
  不过丫鬟明白,一个人想要在偌大上京活得久一点,就不要有那么多好奇心。
  尤其在她是个命如草芥的奴婢的时候。
  迈进南山堂时,里头的掌柜正捋着白花花的胡子低头打算盘,压根没注意她。
  丫鬟也借此机会打量着,南山堂不大,柜面散发着药材清香,各色药材摆放整齐。
  她往前迈了几步,掌柜依旧连头也没有抬:“卖药材的往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