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它的脑袋享受地贴在她的掌心,尾羽高高翘起,鸟语轻声缓慢柔和:“但是,只要有姐姐修行的五行之力,我肯定会好起来的。”
  所以,姐姐,你不可以丢下我哦。
  奚叶看了它一会,弯起嘴角:“好啊。”
  又要…跟着她吗?
  像从前坟茔紧贴,寸步不离,夜夜安枕吗?
  奚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过身去铺床榻。
  身后的鸟雀不错眼地看着她,眼神痴迷。
  它又想起那个丑陋的大妖壁玥,因为邵大小姐的一点善意就如藤蔓缠缚上去,牢牢不肯松手,似腐烂沼泽汩汩冒泡,将人拖入无边潮腻中。
  姐姐,我的同类,就是这么令人恶心啊。
  但还好,它足够漂亮。足够讨姐姐喜欢。
  它很仔细地观察过,在乱葬岗诸多死魂鬼怪中,她对惹人怜爱的亡魂总是会倾注更多心思。
  虽然那个时候,它很想把那些讨厌的亡魂踩得稀碎然后扔得远远的,最好一块一块深埋在泥地里,永远不要出现。但它努力克制心内难以压制的冲动,一点点靠近奚叶,蹭上她的肩头委委屈屈哭诉:“姐姐,我疼。”
  然后姐姐就会急着转过身来看它。
  它知道姐姐很在乎他回溯时空的能力,但那又如何,这就是它能长长久久待在姐姐身边的原因。
  其他人还做不到呢。
  以后,它要变得更讨姐姐喜欢。
  鸟雀歪头,黑黝黝的眼睛凝望着奚叶。
  要变成姐姐唯一喜欢的人。
  唯一的。
  奚叶将床榻铺好,提溜着鸟雀的脑袋将它放在软玉枕上,吹熄灯烛安睡。
  鸟雀扑腾着翅膀,满心欢悦。
  喜欢喜欢,贴贴贴贴。
  好喜欢!
  鸟雀腾挪身躯,心满意足窝在奚叶怀里,羽毛温暖,爪子也紧紧贴在她的手上。
  奚叶夜半苏醒时,觉得左手手臂热得过分。
  她死后,因其白骨腐朽,周身阴冷毫无人气,从前与它待在一起时,彼此都毫无温度,倒也不觉得不习惯。
  但凝聚出了实体,这样亲密接触,倒有些不太合适呢。
  她轻轻拉出鸟雀身下的素白衣袖,翻身闭眼安睡。
  而那只小小的仿若无害的鸟雀睁开圆溜溜的眼,凝睇着睡过去的奚叶,慢而又慢地贴在她的衣裙上,隔着一段距离,非常克制地不让自己触碰到她的肌肤,但长久地、贪婪地注视着,整夜未曾移开。
  *
  夜色无声无息,谢春庭胸口憋闷,半夜苏醒忍不住大喘气,只觉空气浓郁得要滴水。
  他辗转反侧一刻,还是忍不住起身。
  高热稍好些,他喝了杯茶水,想起什么手指顿住,目光下移,捏着的茶盏偏巧就是白日奚叶喂他的那一个,上面还留着些微口脂。
  谢春庭拧眉,“砰”一声置于案桌上,脸色袭上薄怒。
  奚叶奚叶,你好得很。
  她以为自己会在乎这样的逗弄吗?会在乎她有意为之的弃若敝屣、避之不及吗?
  他轻嗤一声,简直可笑。
  等明日。他想,等明日,他一定要告诉她,他此生最讨厌的人就是她这样的恶毒女子。
  但可惜,他没有等来可以告诉奚叶的那个明日。
  建德十八年夏末,江淮一带涌水为灾,泛滥五郡十城,滁、泰、吴、许大水不绝,堤堰溃决,死者日数万人,饿殍遍野,浮尸千里。
  彼时,奚叶陷入昏睡中,久久未醒。
  第15章 纸上谈兵
  大雨是从夜半开始下的,直至破晓时分雨势越发庞大,谢春庭一夜都未曾睡好,昏暗雨幕中他从睡梦惊醒,只听见禁院大门被人砰砰拍响。
  如此匆忙且不加掩饰。
  他皱眉穿上外衣,撑起竹伞打开大门。
  来人一身蓑衣跪在地上,雨水肆意打落,脸色惊惶:“殿下,晨间江淮刺史急报,称堤坝溃决,大水淹没郡城十数,隐有蔓延之势,事态紧急,公子催我急速来报。”
  水患。
  竟然是水患。
  谢春庭抬头看向伞外密密麻麻雨线,连绵不绝,洒落的雨珠溅在他脸庞上。
  他神色转换,沉默片刻后道:“告诉宁公子,这是个机会。”
  比原本耐心筹谋更适合的机会。
  成与否,就在这一击了。
  当真是巧。
  谢春庭坐在桌前看向窗外,雨势依旧未减,整座禁院都被淹没在暴雨中。
  虽然盛夏时节总是多雨,前些年也爆发过水灾,但像此次这般严重的属实少见。江淮地带形式恐怕不容乐观,除却治水外,水患之后的流民、瘟疫、赈灾等事宜亦不容小觑。
  不过,焉知不是天罚。
  他讥讽地勾起嘴角。
  茫茫雨线中,谢春庭提起笔,墨汁滴落在绢纸上,下笔如刀,狂草恣肆,顷刻写就一篇治水策论。
  下一刻,他毫不犹豫抬手撕去,碎屑满地。
  未见实际灾患,只道纸上谈兵。
  当年太傅曾授他《河渠书》《水经注》《河防通议》等典籍,铄金日光中,身材清瘦的太子太傅看着他认真道:“殿下可知,这些书册不过是纸上谈兵。”①
  “若真要治水,必得亲赴水患之地,观地形地貌,察堤坝位置,再行疏浚河道、开凿水渠之事。”
  “非如此,不过安坐庙堂,旁观灾民挣扎罢了。”
  谢春庭端坐良久,神色隐在昏暗光线中,叫人难以分辨。
  大雨滂沱中,他站起身,往西间走去。
  去江淮之前,他还没忘记有句话要说。
  西间无声无息,奚叶躺在榻上,闭着双目,呼吸平缓,面色红润,乖巧温顺。
  谢春庭居高临下看着她。
  还真是看不出来,那么恶毒的蛇蝎女子睡着居然是这样一副乖顺可欺的面孔。
  他忍不住凑近,恶劣地捏住她的脸颊,语调带着恐吓:“喂,醒醒!”
  成婚短短时日以来,每每总是她瞧着他或昏睡或狼狈的模样,如今角色颠倒,也有这一天。
  谢春庭手下忍不住用力,捏得奚叶白皙脸庞都带了一抹红,可她还是兀自沉睡着,丝毫未见转醒迹象。
  他目光不善,扫过她一动不动的睫羽。
  哈!
  别是昨日戏耍他后自知理亏,在这装睡吧。
  他俯身靠得更近,紧盯着奚叶闭着的眼睛,眼珠安然平和,丝毫未曾移动过。
  难道真的睡着?
  嘁。回来再说也一样。
  他站直身子,轻蔑一笑,到那时,希望她还能对他说出“活该”之类的诛心之语。
  他,很期待。
  谢春庭大迈步而去。
  衣摆裹着风声水汽吹荡,在长廊烈烈如歌。
  他突然停住脚步。
  不,不对,她不是在昏睡。
  谢春庭猛地转头。
  那分明是梦魇之症。
  *
  大朝会上。
  大臣们执着笏板站定,眼神皆沉沉。
  清早快马从上京东门直入宫城,撞碎了所有人的美梦。
  江淮居然爆发了百年难遇的大水患,据刺史急报,眼下水势已经淹没了十数郡县,若再不想办法,恐怕江淮整片土地都会化为汪洋,届时流民游荡,不知会造成何等后果。
  有胆大的朝臣偷偷抬眼瞄了下金漆龙座上的帝王,果见建德帝面色冷沉,大为不妙。
  他缩了缩身子,治水可同他礼部无甚关系,但愿这燎原大火不要烧到他身上。
  朝会气氛沉闷,大臣们交头接耳就是不肯直言,建德帝环视一圈,见往日梗着脖子同他吵架的大臣此
  时都缩着脖子状如鹌鹑,内心冷哼一声,心道倒是拿出往日气势啊,祸难临头了知道往后缩了。
  但僵持着也不是办法,建德帝皱起眉,缓缓开口:“江淮水患一事,诸位爱卿可有法子能解?”
  水患这种大灾,前朝乃至历朝历代,无非筑堤坝、引水渠之法,后开国库赈粮赈灾,安抚灾民,重建房舍。
  眼下,建德帝只是在等一个能站出来接过重任的人。
  沉寂中,有一红袍官员手持笏板出列,“扑通”一声跪下,高喊道:“请陛下下罪己诏!告太庙,许中外上封事,言朝政得失!”②
  满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冷寂,连先前的细察之语都不得闻。
  在这寂静气氛中,上座的帝王突兀笑了一声,他俯视着跪得笔直一脸刚直不阿的右都御史蒋林城,微眯起眼:“依爱卿之见,这水患原是朕治下不善,故而天道降灾于国祚吗?”
  蒋御史脊背挺直,抓着笏板的手发抖,但仍强作镇定,上朝前他曾听到奚大人与同僚议论说要在大朝会上请陛下下罪己诏,将水患之灾掩饰为天罚,可平息民心不定。
  但蒋林城等了许久也没见奚大人出列,他只觉着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奚大人不说更好,那就由他来说。毕竟他蒋林城勤勤恳恳在监察院经营数年,怎么也不该被这个昔日的无名小官压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