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按理说这事儿他们俩你情我愿没有意见也就是了,何况他们又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情分自然不比寻常,甚至有几分像兄弟。但偏偏还夹了一个谢白城,小谢公子在一边瞧着总觉得哪里有点不是滋味。
  怎么只要温容直叫一声谭玄就立刻跑过去了?怎么温容直还没叫呢,谭玄眼睛就已经瞅着了提前跑过去了?怎么明明他们俩正说着话呢,温容直叫一声谭玄就又跑过去了?
  更不要说他们俩十几年的交情,那默契是不用说的,又有许多只他们自己知道的事,常常是根本不必特意说,两人中哪一个忽然说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另一个就能接上,还能聊得有来有回,甚至哈哈大笑。而他,他这么大一个大活人在边上,既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笑,每当这种时候他就觉得自己的存在着实尴尬。
  虽然他俩有时也留意到,还特意停下来跟他说明,告诉他里面有什么典故,但他们说的那些往事里,无论地方还是人名,他俱是陌生的,就算听了也并不能很明白,为了不辜负他们这番用心,还得附和地干笑几声,真是累死他了。
  所以几次之后,他终于是忍耐不下去了。趁着一次温大少爷趴在石碑上仔细研究刻字的时候,他站在稍远些的地方,小声对谭玄道:“下次就你们俩出来算了,我不要跟着了。”
  谭玄有些意外,低头看他:“怎么了?怎么叫你跟着呢?都靠你领着,你介绍呢,我们跟着你才是。”
  谢白城撇撇嘴:“你们哪里需要我带领?地方你熟,典故他熟,我简直就是个假越州人。”
  谭玄笑了起来:“不高兴了?确实领着温容直有时候稍微没趣了点,一会儿要买书,一会儿要买墨,一会儿要看碑文,一会儿恨不得停下来赋诗一首,你要真觉得没意思,那下次就我陪他,你忙你的。”
  谢白城看了一眼他手里拎着的东西:温容直刚买的一套书,刚买的一盒墨锭,刚买的一卷纸……简直恨不得望天翻个白眼。
  他是觉得温容直没趣吗?!还“下次我陪他”,这人还打算怎么陪?!
  他气的把脸扭开了,面沉似水地不再搭理谭玄。
  谭玄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探头觑他的脸色:“唉?你怎么更不高兴了?我哪里说错了?”
  谢白城对他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你没错,你哪里能有错,你简直天下第一大好人!”说完就干脆径直走到旁边去了。
  结果他还是没能做到不跟着他们一起。
  ……总不好显得他多小气、多计较似的呀。而且、而且,要是没有他在一旁督视着……谭玄还不得把他给忘了,就知道跟在温容直后头了。
  明明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想出来玩就让人前后给他伺候好了呗,干嘛另外折腾朋友?谭玄又不是他家家仆,使唤得倒是自然。
  他满心的不乐意,却又不能直接抱怨,温容直待他也是很好的,因为跟谭玄同年,比他年长些许,总待他如弟弟一般,很是亲近,还总称赞他容貌好、举止好、风度好、神采好,简直夸了个天花乱坠,他虽是从小听人夸惯了的,但听温容直一段一段全是文采斐然的词儿,也觉得有些面红耳赤。
  所以最后只能是全落在谭玄身上,都怪他,给人使唤还乐颠颠的。以前自己对他提个要求什么的,他还总要拿腔拿调,不是推三阻四,就是要什么回报,怎么对温容直就不呢?所以他对谭玄就没什么好脸色,弄得谭玄总是提心吊胆,事事都要觑觑他的阴晴。不过谭玄好像也没怎么介意,觑他脸色还觑得挺甘之如饴的,所以他也就只好凑合着马马虎虎过吧,还能当真问他我和温容直谁才是你最好的朋友这样的问题吗?
  时间就这么一晃到了初夏。
  温容直温大少爷考察完了越州城里城外的山山水水,最得他心的果然还是琴湖,三五不时就要去琴湖边上溜达溜达,他对越州也熟了,有时候就自己带着长随去,有时候还是叫上谭玄和谢白城一起。
  这一日琴湖荷花初绽,碧天如洗,正是风光最美的时节,温大少爷大发雅兴,还特意给他们各送一张帖子,邀请他们琴湖小聚,借佳景天成,好吟诗作对。
  谢白城对着帖子看了好几遍,又一次觉得温容直读书读得有点傻,他去吟诗作对也就罢了,他和谭玄去是能干嘛?不过算了,这个天气坐在琴湖边上,柳荫密密,风送荷香,也是很惬意的,去也就去了。
  及至见了面,谢白城便见谭玄穿了一身紫色直缀,温容直则是一身浅竹青垂柳纹的文士襕衫,清雅端方,仿佛一支凭水而立的荷箭。
  见他来了,温容直笑眯眯地对他招了招手,然后胳膊肘一捅谭玄:“给你说中了。”
  谢白城奇道:“什么说中了?”
  温容直向着他一抬下巴:“我们猜你会不会穿白色衣裳呢,谭玄赌你会穿,我就只好赌穿别的颜色,结果他赢啦。”
  谢白城觉得有些好笑,这也值得赌?不由看了谭玄一眼,谭玄也正看着他,两人视线碰了一下,温容直却在旁边又道:“谭玄还说呢,说你穿白最是好看。”
  谢白城就目睹谭玄的耳根倏地红起来,并且有些狼狈地一低头,握拳抵在唇边佯咳了一声:“你别乱篡改,我说的是特别合适。”
  “这不一个意思吗?”温容直不以为然,走过来亲亲热热地携了谢白城的手,对他道,“这家伙夸你的话可多了,在衡都跟我翻过来覆过去地念叨。”
  “真的?”谢白城很有些意外,隔着温容直只见谭玄神色越发局促起来,他便故意追问,“他都说我什么了?”
  “自是说你性格也好,家教也好,武艺也好,简直没有不好的。”温容直掰掰手指头,忽然笑起来,“对了,还说你的姐姐们也都是美人。你有个姐姐是不是跟我们差不多大?我看啊,你得多小心些,你当他是朋友,他说不定存着什么野心呢。”
  “温容直你这张嘴不能闲着是不是?什么都往外说,都赶上三姑六婆了,你好意思的!”谢白城还没来及反应,谭玄就提高了嗓门截住了温容直的话头,温容直狡黠地笑着扭头看谭玄:“大丈夫该事无不可对人言才是,你这么气急败坏的,不会是给我说中了吧?”
  谢白城向谭玄投去探究的目光,他倒是不信谭玄对华城有什么想法的,他不是亲口说过不会喜欢华城这样的吗?再说了,回越州后,他一次也没跟他打探过华城如何呀。
  谭玄也看着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却还是对他很认真地道:“别听他胡说八道的!”
  谢白城笑起来,微歪过头问他:“那夸我也是温公子胡说的吗?”
  谭玄明显尬了一下,清了清嗓子,垂下目光道:“那倒不是。”
  谢白城又道:“当我面怎么从来不听你说?”
  谭玄却不敢看他,只望着琴湖湖面,吭吭哧哧了好半天才道:“……怕你骄傲。”
  难得看到他这样手足无措的样子,谢白城心里不禁有些好笑,心情也随之有些飘然摇曳,像是长了一团琴湖边随风轻舞的柔细柳枝。
  温大少爷想作诗,那自然要找个清净雅致的地方。琴湖边上热闹地方俯拾皆是,清净之地却是难寻。这个时候就还是得谢白城这个本地人显一显本事了,领着他们七拐八绕、柳暗花明地找到片游人相对少些的地方,也临着湖,但周围都是些官员或豪绅的宅院,一般游客就不会转到这里来。
  他们三人一开始是在湖边坐下的,不远处有个小码头,飘拂的柳枝下系着几艘小船,此刻无人使用,只有几只长脚水鸟收了翅膀立在船头歇息。再远些有一片高低错落的荷叶,碧色掩映间,绽着几团鲜妍绯红的荷花。
  温大少爷左看看,右看看,望天望了一会叹口气,望湖望了一会又叹口气,过了一会儿似乎还没找到灵感,爬起来又往旁边逛。
  谭玄和谢白城都还坐在原地没动,毕竟他们又不需要寻找诗兴,只悠悠闲闲地吹着风,望着湖面的粼粼细浪发呆。
  谢白城只觉很久没有和谭玄两人这样单独待在一起过,虽彼此都没说话,但碧天绿水、清风流云,却让人觉得很是静谧安适,便不说话也不觉得有什么沉闷,反有种静悄悄的默契,令人心安。
  他悄悄地用眼角余光去看谭玄,见他定定地望着面前的湖水,看不出在想什么。但他剑眉英挺,鼻梁高耸,侧脸很是英俊好看。
  一阵风来,夹着几片零落的柳叶,有那么一片恰好沾在他浓黑的鬓边。
  柳叶青绿,纤细如眉,倒像一支女孩子戴的玉搔头。
  谢白城不禁抿唇想笑,正打算抬手替他摘下来,却忽然听见远处传来温容直的一声叫:“谭玄!你快来看看!这什么东西啊?”
  他们两人都应声转头,只见温大少爷站在百来步外的一个井口边,双手扶着井沿,伸头向下看。
  谭玄下意识地便要起身,但谢白城的身体却先于他自己的意识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