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门 第159节
  往日她也没少受刘珍伺候,故而并不觉稀奇。
  她哄过人,却从未讨好过人,无论对谁。
  一顿饭吃得还算惬意,皇帝心下欢喜,自个儿只用了几颗丸子果腹,光顾着看女儿用膳,时不时指挥刘珍为明怡添菜。
  明怡在吃食上从不亏待自己,称不上大快朵颐,却也算尽兴。
  两刻钟后,她吃饱喝足,搁下筷箸。
  皇帝往南窗下的炕床一指,示意她移过去喝茶。
  秋光渐西,只剩一缕斜晖滞留在窗棂,明怡安然未动,皇帝亲自为她斟了茶,终于开口,
  “蔺昭,与我说说你少时的事,为何选了莲花门?是你舅父送你去的么?”
  明怡倚着软枕,掌心托着茶盏,浅啜一口,摇头道,“非也,是我与莲花门有缘,那时我与祖母住在乡下,我又调皮,三岁时便有了五六岁孩子的能耐,胳膊结实,爬树掷石不在话下,无意中被路过的莲花门长老相中,将我带走。”
  “爹爹也是事后方知,起先是不肯的,莲花门以双枪莲花撤出边境为由,逼迫爹爹答应将我送入门。”
  “忘了告诉陛下,我是个武痴。”
  皇帝听她对着李襄一口一个“爹爹”,心里很不是滋味,“你还叫他爹爹?”
  “是。”
  皇帝噎住,默默饮了口茶,喉间涩意难当,“那日你外祖母寿宴,朕瞧你似早已知情,你是何时知晓自己身份的?”
  皇帝很想知道,当她明白自己是嫡公主后,为何从未在他与皇后面前显露分毫。
  明怡指腹抚了抚茶盏,笑道,“约莫十岁左右吧,有一回母亲忌日,爹爹喝醉了,让我唤他舅舅,我不解,翌日他醒后追问,他却只道是糊涂了,后来一次回京,爹爹径直带我去章明太子无字碑前,在那里将真相告诉了我。”
  皇帝闻言顿时眼眶泛红,喉头哽咽,“如此说来,你每次回京,每次去坤宁宫,来御书房,都知道我是你生身父亲,皇后是你亲生母亲,是也不是?”
  明怡静静望着他,看清他眼底布满血丝和深邃的面孔,如实道,“……
  皇帝猛地闭上眼,一股酸楚直冲心口,逼得他几乎当场落泪,他以手掩面,额角青筋隐现,太阳穴突突直跳,
  “蔺昭……你……何其残忍,”对她自己残忍,对他这生身父亲也何尝不是一种残忍?亲生骨肉就在眼前却不得相认,至今回想每一次相逢,捞起的全是遗憾。
  皇帝难以自持,终是潸然泪下,久久无言。
  “陛下……”兴许是心里从来拿他当帝王待,实难对他生出父亲的孺慕,自然更谈不上可惜,“您不必难过,这也是我的选择,比起深宫,我更愿翱翔于天地,无论莲花门还是戍守边关,皆是我心之所向,至今乐在其中,从未后悔。”
  “况且公主之责任,不也正在于此么?”
  皇帝忽然怔住,抬起眼定定望着她,对面的姑娘一脸明朗的笑容,无论风吹雨淋,经年过去,周身那股意气风发犹在,笑眸里万千光华也在。
  “柔雅公主为了北齐,只身来大晋和亲,我驻守边关,与她不过是殊途同归,身上既流着皇室血脉,便该护佑天下苍生,故陛下不必执着于此。”
  皇帝听到此处,心头思绪万千,更是钝痛难当。
  她从未当过一日公主,却时刻尽守公主之责。
  明白她心意后,皇帝对册封公主已不抱期望,却仍追问一句,“可朕还是想封你为镇国公主,你看如何?”
  明怡一笑,“陛下是否觉着封了我为公主,自己便能好受些?”
  皇帝唇角一僵,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心思被她一语道破,一时窘迫难言。
  “可若陛下封我为公主,我不高兴了又当如何?”明怡忽然悠悠道。
  自己高兴和皇帝高兴之间做选,她当然选择前者。
  皇帝张口欲言又止,头一回被人堵得无话可说,苦笑道,“昭儿还是与过去一般,爱戳朕的软肋。”
  明怡彻底打消他的念头,“我李蔺昭生为李家人,死为李家鬼,此事永不更改。”
  皇帝闭了闭眼,眼眶酸楚密布,深深吐了一口气,“朕明白了。”
  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他对你好吗?”
  明怡讶道,“您问的是我爹爹?”
  每一声“爹爹”都如针扎进皇帝心口,他尽量克制住不露出情绪,颔首道,“是。”
  “他很……明怡脑海中浮现那张疏阔俊朗的面容,出神道,“他将我捧在手心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边关无战事,他便奔来莲花门陪我习武,常被我打得狼狈不……
  想起那些愉快的过往,明怡唇角不自禁露出笑,“又当爹又当娘将我拉扯大,无人能取代他在我心中地位。”
  唯有一处不好,总趁她睡迷糊时哄她唤舅舅,她不愿,偏要爹爹爹爹地叫。
  曾经那个人听不来一声舅舅,如今眼前这人,也听不来一声爹爹。
  “他极有耐心,无论我闯了何祸,他总要替我兜着,每每我身子不适,他亲自为我熬煮红糖姜水,不许任何人进我帐内,忘了告诉陛下,肃州大战那日,正因我身子不适,他方率军出征,不然,他兴许也不会……
  每听一句,皇帝眼底的悲痛和愧疚便深一分,比起李襄,若他做蔺昭之父,当真做不到这般细致。
  当意识到蔺昭做李襄之女,比做他的公主更为幸运时,皇帝忍不住失声痛哭。
  父女无声对坐许久,久到明怡打算离席了,皇帝终于抹去眼泪,斟酌着问道,“蔺昭,那夜盘楼之战后,你娘得知你是蔺昭,内疚至昏厥,至今未起,你可愿去坤宁宫看她一眼?”
  明怡微微一愣,身份未明时,她与皇后以姑侄相处,倒十分自在,如今嘛,只剩尴尬甚至难堪。
  明怡从不勉强自己,遂摇头道,“陛下,我从未怨怪过她,也不恨她,”当然也谈不上多深的感情,“这世上没有人有责任要对我好,哪怕是至亲,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我兴许会往回看,却从不会往回走。”
  “望娘娘保重身子,释然吧。”
  明怡就这样离开了御书房。
  晚秋的白日并不长,这一会儿功夫,秋阳已落去了屋檐后,秋风微凉,明怡望了一眼渐沉的天色,问廊庑下候着的刘珍,“裴大人何在?”
  刘珍躬身,遥遥指着文昭殿方向,“回少将军,裴大人尚在内阁处理公务。”
  明怡笑了笑,“那我去接他。”
  刘珍就这样笼着拂尘,目送她远去,只见她闲庭信步迈下台阶,周身明明披满风霜暮尘,她却犹如揽尽春风明月。
  世间最耀眼的少将军。
  刘珍兀自笑着,冷不防察觉身侧多了一人,心头一跳,忙转身看去,正对上皇帝深沉的侧容,他急忙退开数步,伏低请罪,
  “陛下,奴婢不知圣驾在此,望陛下恕罪。”
  皇帝却无心治他的罪,只久久凝视明怡远去的背影,直至那潇洒的身影在暮色中渐次模糊,化作一道虚影,依稀瞧见她“接”到裴越,二人并肩往午门去,方怅惘地收回目光,
  “刘珍。”
  “奴婢在。”
  “拟旨,封李蔺昭为昭王,继嗣李襄。”
  第109章 全文终
  接下来一段时日, 朝中风平浪静,探军司已渐渐步入正轨,明怡时不时去看上几眼, 更多的时候被各军请去巡军,她遂带着青禾混迹于各大京营, 夜里毫无疑问自是去裴府厮混。
  时光荏苒, 秋去冬来。
  转眼十一月中旬,朝中各部到了最忙之时,军营里也开始了一年一度的大考, 明怡和青禾反而闲下来,二人干脆陪着老太太抹骨牌,今年的冬也不知为何, 迟迟不见雪, 风却跟刀子似得, 砸得脸疼。
  老太太上了年纪,抹了一把牌,不知不觉在铺着鹿绒的躺椅上睡着了, 青禾停下动作,看向歪在一旁出神的明怡, “师父, 开春我便要回肃州了。”
  前段时日, 青禾帮着朝廷去青丘山里剿匪, 已让双枪莲花见过血,她如今正式接任守夜人的身份,不能再留在这京城富贵乡里。
  明怡闻言,眼底罕见掠过一丝茫然。
  这辈子从来栉风沐雨,骤然叫她留在京城闲住, 心下颇为空茫。
  “你确实不能留在京城,南靖王一倒,那些被他震慑的西域诸国未必不会起意东征,你得驻守肃州,抵御外辱。”
  “是,过完年我就……青禾应着,忽想起一事,抬起眼忧心忡忡望她,“师父,你还好吗?”
  师父本已负伤在身,那日与南靖王激战又服下烈药,她担心自己走后,师父出状况,“你答应过我,一定要养足半年,半年内决不能动武,可好?”
  明怡一怔,笑了笑,“好。”
  这时,外头忽然奔进一个小丫鬟,神色惶急,正要开口,甫一瞧见老太太睡着,不敢声张,朝青禾使眼色,青禾立即丢下手中骨牌,迎出穿堂,
  “怎么回事?”
  丫鬟道,“南靖王遣人送来一封国书。”
  午时正,三品以上朝官齐聚奉天殿,气氛异常沉抑。
  新任兵部尚书将边关数道急报与南靖王那封国书呈交御前。
  “自南靖王重伤回国,西域诸国如车昌、伊尔汗蠢蠢欲动,趁我大晋与北燕边关筹粮过冬,组成联军,兴兵来犯,现已有十万兵力,逼近阳关,若阳关失守,下一城便是肃州。”
  “臣已命肃州军迎敌,然对方来势汹汹,肃州告急,急需调兵遣将,补充粮草军械……”
  这一字字跟石头似得压在朝臣心头。
  皇帝无心看那些兵报,而是径直打开南靖王那封国书,国书上赫然写着一行话,
  “蔺昭,西域联军来犯,已破北燕西关与大晋之阳关,唇亡齿寒,望蔺昭与我结成盟军勠力抗敌。”
  皇帝一眼扫过,将国书扔掷在地,
  “不可!谁都可去,唯蔺昭不可!诸位爱卿,即刻从京畿抽调五万兵力驰援肃州!”
  “至于军粮,”他看向凝神不语的裴越,“裴卿,军粮物资,由你全权调度,眼下寒冬在即,于我军不利,冬衣可是重中之重,卿即刻回户部处置此事。”
  “臣遵旨!”
  裴越当即带着户部官员离席,回到衙门盘点各处粮仓余粮,征集民间织衣工坊赶制棉衣,幸在自结识明怡后,他立志让边关将士吃饱穿暖,早于半年前便有筹备,此番调度也还算井然有序。
  几十道文书发出去,忙到酉时初刻,这时,一属官突然进了值房内,对着他惊呼道,“裴大人,少将军已得知南靖王国书一事,如今人已至奉天殿。”
  裴越闻言脸色一变,扔下文书疾步往外头赶,沿千步廊过午门,快步登上奉天殿丹墀,迎头夕照如火,将广袤的丹墀与巍峨的殿宇镀上金辉,耀得他几乎睁不开眼,行至半途,倏忽瞧见斜阳下,一道熟悉的身影伫立于奉天殿石阶。
  浩瀚的金光铺在她身后,在她周身交织出经纬之芒,光线太满太烈,仿佛天地间只容得下这一团炽火。
  裴越看不清她的眉目,只大步朝她迈去,胸口的担忧和不舍已然如岩浆似的几要膨出,近了,更近了,他迈入被巍峨殿宇遮挡下的阴影中,那张明致的面孔终于清晰可见。
  她眼神极为平静,也极度冷静。
  风如流沙穿过裴越的袖筒掌心,直灌五脏六腑,他只觉心中蓦地一空,猛地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腕,失声道,“我不许你去。”
  明怡一手由他牵着,一手负后,唇线紧抿未语,只以一贯温柔绵静的目光望他。
  无数个日夜,她便是用这样的眼神俘获他,碾碎他所有规矩,令他甘为裙下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