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每天凌晨从青旅出来回酒店大堂坐着,装成早起的样子,你不累吗路之苹?”蒋艳辉猛地转过身,五味杂陈的情感在说出口的瞬间全部变成了质问的火焰。
  路之苹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还好,她只发现了这个,情况还没到最糟。但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她又忍不住想,那下次呢?她下次还会发现什么?她总有一天会发现世界上没有她认识的路之苹。谁能接受自己爱着一个幽灵呢?
  她的大脑停摆了,一切的谎言都从星星变成了陨石,在她心里撞出一个又一个疮口。
  她看见蒋艳辉眼睛里自己的表情,那表情真奇怪,她觉得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这个念头出来的瞬间,路之苹觉得心口的酸涩也变成了一种难言的愤怒。你把我变成这样,却又要离开我吗?
  “听到我说的了吗?”蒋艳辉皱着眉,直视着她的双眼,“你为什么要瞒我?这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你跟自己有仇吗?”
  “所以呢?”路之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冰冷的,她突然想起来蒋艳辉第一次在星空下见到她,对她说她的声音像冰川开裂。但其实当时的声音,也是她装的。她们的缘分本就开始于假象,不算善始,大概也不得善终。
  路之苹接着轻声说:“所以呢?你知道我不是什么有钱人家出来玩的大小姐了,你要走吗?”
  “我们说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蒋艳辉气笑了,“我根本不在意你是不是大小姐,问题是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你把我当什么?”
  路之苹移开眼睛,不敢看她。她有一瞬间很想向她坦白一切,告诉她自己是一个多么愚蠢而自大的骗子,但她无法预料那样的后果。一个谎要用无数谎去圆,路之苹和“mydeer”之间距离八千公里。
  “可能你不把旅途里的偶遇当回事吧,”蒋艳辉的声音有点哑,听起来很难过,她锈橙色的光彩黯淡了,剩下一层呛人的灰烬,“但这几天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
  说完,她就走了。
  门关上之后,路之苹在房间里枯坐了一段时间。突然她意识到,如果蒋艳辉真的就这么走了,她们就再也没有继续的可能了。
  她能接受这样一个结局吗?
  路之苹开始坐立不安,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床单,像在半夜里做了一个噩梦。她逼迫自己清醒过来,对“结束”的恐惧像冬雷一样,闷闷地一阵阵轰鸣,唤醒她身体里死寂已久的勇气。
  她匆忙跑到酒店前台,没有询问到蒋艳辉的去向,她想过要不要询问周边的路人,但是她知道蒋艳辉独自出行的话多半会坐车,她问不到方向的。她反复刷新蒋艳辉的所有社媒,但每一个平台都没有新的内容出现。最后她翻出书包夹层里那张她看过无数次的明信片,终于找到了一句“我本打算在奥斯陆玩两天就去卑尔根”。
  她攥着明信片,像攥着指星笔,攥着自己谎言背后的寥寥真心,攥着最后一线渺茫如灰烬里闪现的火星般的希望,在最短的时间穿行过奥斯陆的条条街道,她曾经在那些落满雪的人行道上与蒋艳辉闲聊,听她用随意的语气讲真挚的情话,听她向自己抛出一个又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她每一次都要谨慎而痛苦地编织谎言,却难以割舍蒋艳辉认真听她说话时温柔的表情。
  她终于跑到了奥斯陆的火车站,谢天谢地,她的火星还在那里。
  等到脸颊感受到蒋艳辉手指的温度,路之苹才突然从她眼里看见自己哭泣的倒影。
  路之苹对自己的眼泪很陌生,就像她对英语和海陌生。
  可怕可怕,你让我不是我。
  路之苹很早就发现,人在死亡之前会变得异常温柔,离那个终点越近,人看世界的眼神就越眷恋。她觉得自己这些天看蒋艳辉也是这样的。
  她在等那个属于奥斯陆的路之苹死。
  蒋艳辉对她还是很好,她带她去水族馆,陪她吃一日三餐,只是她欲言又止的时刻越来越多了。路之苹认识她的眼神,纠结而疑惑,像在看一道解不开的题。那眼神让路之苹很不自在,但至少她还在看她。
  路之苹对自己没有多的期望了,她没出息,一直是个对自己要求很低的人。她对另一个路之苹的要求太高了,心里也难免愧疚。
  她现在唯一的期待只是,当那个死亡真正到来的时候,蒋艳辉能记住她。
  但实际上连这一点她都做不到,她不能保证自己能在蒋艳辉心里拥有一个永恒的位置。她从认识蒋艳辉那天到现在了解她太多,她知道她童年不幸,成年后离家出走改了名,凭着自己的专业能力出国留学,去乡村支教,因为讨厌工作环境辞职转行……蒋艳辉的每一个选择,都是路之苹一辈子也做不出来的,她是一个模棱两可的人,如果蒋艳辉是一棵长满果实的参天的树,她只是树下一只小小的蘑菇,只在雨季短暂而静默地生长过。
  她不怀疑蒋艳辉的爱,但她不相信蒋艳辉会想念她。
  她终于听懂陈老师那句话了,被人记住,是好事情。
  路之苹从来不知道她的眼泪会这么充沛,流干了还能流,原来人的眼睛里真的有一片海。她不想哭的,哭是软弱的,软弱是难堪的。她的眼泪连挽留的力量都没有,蒋艳辉还是走了。
  斯德哥尔摩的建筑比奥斯陆好看得多——蒋艳辉走的前一天这么跟她说过。
  路之苹语气平静,问她:“你不喜欢奥斯陆啊?”
  蒋艳辉摇着头笑:“不喜欢。”
  她当然不喜欢奥斯陆。路之苹在心里自嘲地确认,蒋艳辉是为了她才在那里停留那么久的,够久了。
  那天回酒店的时候蒋艳辉走在她前面,影子在雪地上拖得很长,路之苹站在她的影子里,默不作声地伸出手,指指自己,右手轻轻摸一下左手拇指的指背,再指了指她的背影,无声地笑起来,鼻子却发酸。
  她走之后,路之苹就去了车站,但一直没有买票。有人来问,她就说她在等人。
  可能是她的表情看上去太难过了,有一个路过坐在她旁边的老太太竟然多问了一句:“等不到呢?”
  路之苹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倏然俏皮地笑了一下:“等不到就死掉。”
  “噢,别这么说。”老太太握住她的肩膀。
  路之苹低下头。
  “路之苹!”
  这道声音响起的瞬间,路之苹猛地抬起了头,被呼唤名字的时候身体的反应会快于意识,这种条件反射让她觉得有一道流星穿透了她的灵魂,在瞬间中爆发出锈橙色的光芒。
  攥在手里的指星笔掉到了地上,她用一生从未有过渴望拼命地跑过去,扑进蒋艳辉的怀里,用力地抱住了她的脖颈。
  她流不出眼泪也发不出声音,仿佛一个将要窒息的溺水者那样用笨拙的唇齿重复着口型:“我是路之苹。我爱你。”
  蒋艳辉说:“我知道。”
  万幸万幸,你爱我还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