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成昱抿了抿唇瓣,他不是多言多语之人,可有些话都传到他的耳朵里了,可见坊间如何编排。
  “外边在传……”临了,他还是说不出口,“传世子……”
  向瑾余光曳他,是再不说就不要说了的意思。
  小太子默叹一息,“传您猜谜,还……迷信。”
  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向瑾难得给面子地抬了抬眼帘,给了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小太子瘪了瘪嘴巴,眼梢瞥了下桌案上那个丑得过分的金蟾摆件,又指了指世子腰间不离身的平安符。
  向瑾淡漠地落下视线,“夫子没教过你少言以养神吗?”他专程将徐祭酒请回来,教导太子。
  成昱吐了吐舌头,做了个缝上自己嘴巴的动作,他只在向瑾面前露出些许少年气。
  日头东升西落,每一日皆有处理不完的政务琐事,每一日又仿佛循环往复,日暮穷途,无有尽头。
  第一年,刘氏与康王党羽尽数伏诛,未牵连九族,亦未宽宥余孽。林远于狱中自戕,其妻殉葬,留下幼女。世子妃与世子和离后,不久“病逝”。崔嫣年底离京之际,带走的队伍中多了一位洗尽铅华的女子领着一个小女孩。
  临走前,华楚当着世子的面问无一,“他等三年,你呢?”
  无一垂首,“将军保重。”
  华楚点了点头,“好。”打马转身,无有留恋。
  第二年,无一将无二带着无十撵回京都,两人逐步接管禁军,南北京营整肃一清,交到心腹副将手中,刘壤奏请戍边北疆,向瑾允了。
  他辞行那日,世子未有送行,只是独自站在皇宫正殿的台阶上,凝望良久。刘壤不过而立之年,背脊依旧挺拔,只是走着走着,便弯下腰去,好似身前坐着什么人,相伴而行。
  第三年年初,无六从塞外来信,他寻到芙兰的踪迹,一路追寻。之后,断了音讯好久。再次获悉,便是崔嫣的亲笔信,无六押送芙兰回京的途中,路遇雪崩,二人援救灾民,双双压于暴雪之下。待春暖雪融,村民从无六怀中拾到令牌与路引,遂将包袱送至飞鹰军中,遗物中附带一张当日所用之毒的配方,一并递送至京都。向瑾默默审视良久,转手送去了太医院杜院判手中。
  老院判拿着方子风中凌乱,有方无人,有何用处。
  至年末,连年奔波的无一也不再外出。
  “你走吧。”向瑾烦他跟在屁股后头。
  无一没脸没皮,“没地方去。”
  “那就继续找。”
  “……世子,”无一难以启齿,“要不……算了吧。”
  “算了?”向瑾冷笑,“凭什么?”
  无一垂着脑袋,“人,人死债消。”
  向瑾疯得很平静,“死要见尸。”
  “那崖下是湍急的流水……人栽下去,又冲……”他急速地吞咽,“我们就差将溪水抽干,淤泥翻过来了。没有就是没有,尸骨无存,去哪里寻?”
  向瑾盯着他许久,冷淡地吐字,“黄泉碧落,寻到哪算哪。”
  于是,无一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了。
  眼瞅着除夕将至,这一年又要过去。官员休沐,宫中筹备着年节,向瑾依旧忙碌,从早到晚闷在书房里,也不知写些什么。
  “向瑾。”小太子喊他。最开始,他一直称呼其为世子,可太子与世子君臣有别,他又做不到将其看做臣子。向瑾倒是不在乎,可成昱别扭。一来二去,私下里便各自直呼其名,意外地和谐舒坦。
  “你写什么呢?”
  “没什么,”向瑾随意回着,“你以后要是有何疑难,可以随手翻一番,不一定用得上。”
  成昱,“你要走吗?”
  向瑾,“嗯。”
  成昱,“还回来吗?”
  向瑾放下笔,睨他,“你小子不会反悔吧?”
  成昱摇了摇头,小大人一般,“你放心。”
  向瑾又低下头,朝夕相对的小狗尚且舍不下,何况活生生的人。但他也只是略顿了顿,“留下福安陪你。”
  太子退出去,替他带上房门,与院中的无一丧气地大眼瞪小眼。腊月最后这几日里,世子的尾巴又多了一条。
  还不待他二人咂摸出向瑾的动向,杜院判先一步前来“告老还乡。”
  “您要回去?”向瑾重复了一句。
  “落叶归根,”老院判郑重一揖,“有负世子爱重,吾心有愧。”
  向瑾,“哪里话。”
  杜院判,“幸得李述、庞伦两位太医孺子可教,青出于蓝,往后世子或是太子微恙,可保周全。”
  向瑾意味不明地,“那若是,病入膏肓呢?”
  老院判一愕。
  “玩笑罢了。”向瑾起身将人扶起,“多年承蒙院判照料,大恩难言谢。此去千里,万望保重。”
  “谢世子。”杜院判直起腰来,在咫尺之间最后一次端量这个算是他眼瞅着长大的孩子……他不得不承认,如今的向瑾,一言一行,不余丁点儿稚嫩,任谁也难以读懂。
  向瑾朝无一道,“你替我送一段吧。”
  无一迟疑未答。
  向瑾白他,“我在宫中等你,早去早回。”
  无一,“遵命。”
  杜院判拾掇家当,当日下午便出了皇城。未带随从,保驾护航者唯无一一人。暗卫大人谨小慎微,出了京郊,顺着西北的方向跑出了三天三夜,妥妥地有去无回……直至第四日夜半,方才悄无声息地拐到巷陌土路上,绕了硕大的一个圈子,异路折返。无一不可谓不老奸巨猾,在折返起始,便换了一架马车,二人皆从上到下换了装扮。行至半途,又弃车骑马,他带着老院判奔驰百里,再弃马,步行前往。进入之前,他在这一处荒凉的村落外盘桓不下三圈,确认无误。
  向瑾若不是早有判断,在必经之路上守株待兔,怕是早被他甩开了。
  无一轻敲三下院门,有人从内部打开,他们二人闪身而入。
  向瑾以为至少要等上三五个时辰,或是过夜亦未可知。出乎意料,不过一炷香的工夫,杜院判推门而出,大步流星,吹胡子瞪眼,气得鼓鼓的。
  老头闷头疾走,直到迎面撞到挡路的人身上,霍地一下抬头。
  “谁……”杜院判没好气儿地刚嗔出一个字,蓦地一个踉跄,退后四五步,摔在追出来的无一身前。
  三人六目,相对无言。
  马车上,向瑾不出声,无一打定主意做一只埋头的鹌鹑。
  老院判硬着头皮选择性坦白,“塞外雪山顶峰有一种冰见草,解百毒,可遇而不可求。需得在盛开那一刹采撷入药服下,早一刻晚一刻皆是徒劳。”老头恨铁不成钢,“他不去。”
  车厢内良晌无声,尬得人恨不得原地消失。
  向瑾起身,一言不发地下车。他径直走过去,无一离开时虚掩的院门无人动过。他双手猛地推开,定定地望向内里。
  一人背对外间坐在院中,寒冬腊月的天气,穿着单薄。
  成景泽闻声皱了皱眉,继而,没有人说话,亦无脚步声。不是无一,不是杜院判,也不是照顾他的小童……他静坐俄顷,猝然起身,拂掉了桌面上冒着热气的茶盏。
  脚步声终于动了,一步,两步,停在不远不近的距离。
  成景泽很慢很慢地转身……灰蒙蒙的眼眸没有聚点。
  向瑾心尖一阵针扎似的痛楚,他阖眸。
  你,活该。
  第100章
  “向瑾,”太子将他送到至宫门,“你是去寻陛下吗?”
  向瑾摇了摇头。
  “那……”成昱吸了吸鼻子,“算了,我不问了。”
  向瑾抬手,揉着少年发顶,“对不住。”
  成昱侧过头去,倔强地不看他,“再不走天就亮了。”
  “好。”向瑾翻身上了一匹雪白的骏马,疾驰而去。
  出皇城,离京都,一人单骑一日千里,大约在过了河间之后,身后马蹄声追了上来。白玉在前,黑风自有奔头,不必驾驭,也不会被落下。
  再往后,还有一辆马车吭哧吭哧地跟不上,无一扬鞭急催,杜院判在车厢中哀嚎,“你要颠死我这把老骨头啊?”
  “您老忍着点儿吧。”
  “我看你就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无一对这话严重排斥,“您老怎么说话的,他们一个少爷,一个瞎子,在外边赶路多有不便,不得吃不上喝不上啊?”
  老头哼了一声,“一个有钱,一个拎刀,你还是操心操心自己的钱袋子吧。”
  “我……”无一愕然,“走得匆忙,我没带银子。”
  老头掀开帘子,一巴掌拍在他的脑袋上,“那还不给我慢着点儿。”
  杜院判退回车厢坐下,悠哉地掏出小酒壶抿了一口。吃不上饭才好呢,一帆风顺的,如何装可怜,怎么追媳妇?
  是夜午后,天阴沉沉的,转瞬骤雨倾盆。向瑾心疼白玉不眠不休赶了两日两夜的路,兼之前路泥泞湿滑,不宜冒进,不如找个客栈落脚,人马皆歇息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