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子表里不一 第111节
  以裴霁云如今地位,权力倾轧之下自然会结下一些恩怨,杨威是个粗人,打了一辈子仗,本就不屑于同朝中文臣为伍,奈何永嘉帝登基后,休养生息,不再擅动兵戈,反而重视起文官,以至于武将地位一落千丈。裴霁云是文臣魁首,自下场至入仕一来,锋芒毕漏,对于削弱敌方兵权一事上毫不退让,一方面在永嘉皇帝示意下以雷霆手腕令数个威权千里的武将下狱,另一方面又暗暗培植自己的兵力,可谓是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诛之,偏偏这人做事固然狠辣,却干脆利落,使人挑不出丁点错来,又生了一幅极好皮相,迷惑世人,深受民间百姓爱戴,甚至将其传唱成了惩奸除恶,为民请命的清官好官。
  此次西征本应由杨威领了虎符,带兵镇压,可皇帝却将兵权给了裴霁云,如何能不让他忌惮又害怕呢?
  本就是恨之入骨,有着前人之鉴的杨威连觉都睡不安稳,总觉得刀悬颈侧,自己随时会在西征一途身首异处,便决定一做不二不休,先出手陷害裴霁云。
  杨威好歹做了十几年将军,在军中自然有许多拥趸,离了盛京那等权力中心,来到这西南边关才有他挣扎反抗的余地,如今又擒了对裴霁云怀有恨意的夫人,不正好是一个上天赐下的良机吗?
  杨威目光居高临下落在赵雪梨单薄消瘦的身躯之上,颇显仁慈地笑了起来,“赵氏,你可想过要报复回去?”
  赵雪梨抿紧嘴角,苦笑得越发无奈凄凉,“大人莫要说笑,裴霁云是何种贵人,我区区一届卑贱民女,又谈何报复?”
  杨威耐心问道:“你同他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
  赵雪梨落寞地垂下眼帘,“大人有所不知,民女在嫁于裴霁云前早有心上人,可因被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看上,不仅连累心上人身首分离,自己还被强取豪夺,几次羞辱,不得解脱...”
  她说着说着,泪水簌簌滚落,渐渐泣不成声。
  在场几人听了这等前所未有之事,面面相觑,颇有几分惊讶和意犹未尽。
  杨威冷嗤了一声,不禁骂道:“实乃小人!奸佞之臣!”
  其实不论是他还是旁人,都没觉得此事是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对于王公贵族而言,欺男霸女实在是再小不过的小事,特别是官位做到裴霁云这种地步的,除非叛国谋逆大事,否则谁也奈何不了他。
  杨威骂完,蹲下,亲自将赵雪梨扶起,笑着问:“如今有一事可令你报仇雪恨,你可愿意?”
  赵雪梨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装模作样到如今情形,自然是立刻露出咬牙切齿的憎恨神情,“只要能让他付出代价,民女做什么都愿意!”
  杨威颔首,道:“李蒙。”
  名唤李蒙的男子走上前,将手中之物递出,用一种阴沉的声线道:“赵姑娘,请将此物暗中置于裴霁云房中,我们便会助你一雪前耻。”
  赵雪梨看过去,见到一个上了金锁的小匣子,巴掌大小,靛蓝色,上面刻着简单的银竹纹,显得沉闷又神秘。
  她没有立刻接过,反倒蹙起眉头,提醒道:“大人莫嫌我多嘴,此匣之中若是寻常之物,对于裴霁云怕是无用。”
  杨威不屑地笑了下,“你照办即是。”
  赵雪梨只好将匣子收下。
  又有一位下人手持承盘向前走了几步,承盘之上放着碗已经凉透了的药。
  杨威道:“赵姑娘放心,此药并不会伤及性命,只要十日内你将事情办妥,我自会给你解药。”
  赵雪梨脸蛋白了几分。
  顺利离京明明是她最想要的,可在真正得到以后,她又泛起了迷茫。
  姜依与昔日旧友一起,面上轻快,即使颠沛流离,过得也自在轻快,赵雪梨能看出来娘亲是很快乐的。
  她其实也是觉得自在的。
  没了深宅大院里的规矩礼法,不用再看人脸色行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可不知道是不是南泽的风沙太大太多,偶然她会觉得很闷,除了学些丹青绘画当真可以算得上是无所事事,甚至就连上街也提不起丝毫兴致。
  姜依和她虽然是母女,可见面次数实在是太少了,现在就算有时间住在一起了,但两人之前也不可能是毫无隔阂,能宛如闺中密友一般。
  娘亲身边总是那么多人,一个又一个,他们都能逗她开心,给她出谋划策,陪她出门办事。
  赵雪梨后知后觉发现,自己真是别无所长。
  她似乎只是个模样稍好一些的寻常人罢了,被散养地没有丝毫上进心,意识到这点以后,她逼着自己认真仔细琢磨了丹青一术,沉浸其中,总算找到点事情做,可一旦停下来,雪梨又会感到恍然与不真实,直到唛唛的出现才让她感到日渐充实了起来。
  离京后自己没有预想中的快乐,可至少没了人再管束自己,无须战战兢兢,谨小慎微地活着,心中那丝微妙的失落实在是无足轻重。
  赵雪梨是不想死在这里的,她现在装模作样,虚与委蛇,都是想活下去。
  可面前这碗不知来历,不知被下了什么的汤药摆在眼前,沉寂又无声地告诉雪梨,她没有别的选择。
  喝下去,则还能再苟活几日,不喝,或许当下就会死无全尸。
  赵雪梨伸手接过,咬唇喝光了苦涩的汤汁。
  杨威安然看着,见此情形露出满意的笑容。
  其实他并不在意眼前这女人是否另有心思,他很有自知之明,自觉玩不来弯弯绕绕的心计,论算计筹谋,远远不是裴霁云的对手,对这种深沉之人,只有不按常理出牌、出其不意才是最有用的。
  抓到赵雪梨以后,他大可以肆意凌辱,消其四肢每日送给裴霁云以此欺辱折磨他,但这无异于是打草惊蛇,自投罗网,杨威总觉得自己这样干的第一天,就会被裴霁云寻到
  围剿借口,到时被做成人彘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李蒙说得对,只有如今这个蛮横法子对付老狐狸才有些许胜算。
  杨威走了,去校场调兵了,走前将后续事宜交给了自己最信任的幕僚李蒙。
  李蒙恭敬垂首,待劳中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对赵雪梨细细交待接下来需要办的事项。
  原来杨威被裴霁云撸了诸多权力,已经忍无可忍,预计在明日兖国来使的宴席上对裴霁云发难,赵雪梨任务十分简单,只需要在宴会开始前将木匣放进裴霁云卧房即可。
  赵雪梨听得眉心蹙起,心中很难不泛起阵阵涟漪。
  她对裴霁云的感情很是复杂,就连自己也理不清,这段时日以来,亦是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过往,以及过往中的那个人。
  不知道怎样面对时,她总是逃避的。
  可现在,杨威横冲直撞地将她掳来,撕开她所有逃避的帷幕,将裴霁云明晃晃摆在了自己眼前。
  她手有些发抖,最终还是点头,应了是。
  李蒙将赵雪梨带出地牢,令人给她换了身舞姬样式的薄透裙装,是鲜嫩的秧色,像刚出水的春色一样鲜嫩,一瞧就知道是细细打听了盛京之事,按着她昔日爱好来的,或许是想以此勾出些裴霁云的怜惜之情。
  赵雪梨乖顺地穿了衣衫,被安排进一众舞姬之间坐上了马车。
  鼻尖萦绕着女子们馥郁香气和惴惴不安的议论声。
  这些无辜的女子根本不知道杨威利用她们是去做什么的,以为只是同往常一样,献舞后供人取悦而已。
  赵雪梨靠在马车角落之中,冥冥之中预感到此行怕是不会善终,恐有血光之灾,她们这群人未必能活着回来。
  她难免担心起唛唛和娘亲等人,也不知道队伍里还有多少个他方探子,她们又是否安然无虞?
  那张浒是杨威的部下,若是捉拿住了娘亲,杨威不会不拿出来威胁自己,可在牢中之时他却只字未提,想必娘亲他们已经成功脱身了。
  赵雪梨在盛京耳濡目染多年,看人也是有一点自己的拙见,她昨日见到杨威,观其行为举止就感觉这不是个有城府的,否则怎么会这么鲁莽地将自己掳来塞进舞女之中送去裴霁云处?
  虽然他给自己喝了苦兮兮的药试图让她听话,可赵雪梨始终觉得这一切还是太突然了。
  依照她对裴霁云的了解,很可能杨威已经落入圈套,就等着上门送命呢。
  那......他知不知晓自己被杨威抓住了?
  一路上赵雪梨都难以控制纷飞的思绪,不断思索着近日之事,可想来想去,又觉自己无权无势无谋略,想出花来了也是无用的。
  左右一条无足轻重的小命,索性不再胡思乱想,靠在墙上睡了过去。
  约莫入夜,马车才堪堪停下。
  赵雪梨跟着舞姬们下了马车,见到一处与四周风格迥异的大宅,匾额上五个大字:安西都护府。
  此地临近边关,同兖国接壤,诸多房屋建筑都是粗犷臃肿的,可眼前这个宅子是很明显的盛京风格,将世家大族那股子奢靡风气简直是要腌入味了。
  一看就不是个好官。
  赵雪梨心中对这位大将军有了个粗略印象,随后想到裴霁云或许就在里面不知那个房中安坐着,双腿忽然有些发软了,引得身旁人频频看过来,更有甚者还好心出言安慰道:“小妹妹是头一次来贵人府上吗?莫忧心,我们只管跳舞,少说少做就行。”
  当然也有人好奇打听:“我听李大人说,妹妹是独自献舞?”
  “瞧你姿态举止似乎不像常年练舞之人,怎么会得了大人青眼?”
  ......
  赵雪梨扯开嘴角,露出一个故作镇定的假笑,装聋作哑般没有回话,那些人眼见着打听不出什么也就不再在意她了。
  入了都护府后,里面果真同盛京贵人们的宅邸一般豪奢讲究,舞姬们纷纷低眉垂目,不敢放肆,跟着府内小厮向着西苑而去。
  明日才是两国交涉的宴席,她们需得在府内暂住一晚,此时天色已然不早了,舞姬们左右无事,大多都选择早早睡下养精蓄锐。
  夜里,更深人静。
  三声短促鸟叫过后,赵雪梨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衣裳,穿了鞋子,蹑手蹑脚往房外走。
  李蒙说了,今夜会给雪梨制造同裴霁云相见的机会,助她完成陷害任务。
  赵雪梨出了房门,左右探探脑袋,果真没见到什么巡逻下人,紧绷的心暂且松了许多。
  相较于去同裴霁云周旋,赵雪梨觉得还是死了更令人舒坦些。
  当然,她也不想胡乱凄惨死了,至少得留封遗书,再见亲人最后一面。
  借着杨威的人将都护府下人都支走了,赵雪梨捂紧脸蛋向后厨走去。
  她猜测这与盛京差不多的宅子里布局应该也是一样的,后厨设在西苑,有侧门可供下人采买。
  赵雪梨决定钻进泔水桶里混出去,虽然埋汰了点,可好歹是个出路。
  只不过令她没想到的是,厨房夜里仍旧灯火不灭,人员杂多,好似在为明日吃食做准备。
  赵雪梨不敢再走进,蹲在角落偷看了半夜,没见那些人有休息停歇的意思,又只得苦恼地往回走。
  她尚且未回到供舞姬们休憩的院子,就被一个端着茶盏的小厮拦住。
  赵雪梨垂着头,佯装镇定。
  小厮压低声音,出口道:“你想反悔?李大人说今夜事若不成,姜娘子等人怕是凶多吉少。”
  寂静寒凉的夜里,赵雪梨悚然一惊,正欲追问,却见那小厮已经快速退开,端着东西隐入黑夜中。
  杨威是在威胁警告自己。
  他真抓了娘亲?
  赵雪梨不太相信,可又不敢赌这是假的。
  她攥紧拳头,看着这偌大的都护府,忽然生出一股子胆大妄为的匪气。
  明日就开宴了,她知道兖国来使和缙国接待官员都住在这府上休整,裴霁云在此,那杨威必然亦是在此。
  自己可能都要中毒而亡了,凭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胁迫呢?
  赵雪梨脚步一顿,转头又去了厨房。
  府上东边侧院,杨威也是一宿未睡。
  他心头念着明日之事,自是睡不着,更何况,自己身为西南都护,花费无数心力建造了这都护府,如今却被灰溜溜赶出了主院,只能屈居人下,已经憋屈烦闷许久了。
  主院之中,裴霁云亦未歇下。
  连同惊蛰清明等人都随侍着,院子里如寒潭般寂静,只有唤云不时进来,禀告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