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55节
  她的态度让利维发笑,或许他也不该那么在意,天堂和地狱是天生的对手,但在某一点上他们倒是殊途同归,不说其他,最早阻碍人类自身发展的一件事情,可是明明白白记载在经书上的——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
  那是人类第一次明确地表示,不需要神的祝福,而要用自己的智慧与力量来向上攀升,他们甚至大胆地挑战了神的权威,也不怪上帝降下了那样大的惩罚——当然是惩罚,如果现在的人们还使用着同一种语言,利维想,恶魔们想要挑起战争可要难得多了,毕竟就算是一头牛,一只鸡能够和你讲话,除非万不得已,一个普通的人类也很难能下手杀了它。何况是具有智慧的同类?在任何一场战争前,舆论都要将敌人渲染成恶魔,野兽,反正不是人的怪东西,免得士兵们产生同理心,一旦士兵们觉得,对面的敌人也是一个人的儿子,丈夫,父亲,和自己一样有血有肉的人类,他们就没法下手了,这在战场上是大忌。
  所以没什么奇怪的,星象,天文,炼金,医学,这些新事物出现后,哪样没有遭受过教会的打压?教士身后不但有天堂,还有地狱哪,只是他们的做法似乎只能起到一时的作用,就像是在湍急的河流中投入石块,水流的方向会出现变化,但它们还是必然往前,直至融入大海——除非他们能够如巴别那样,建起堤坝,不过河水也能蒸发成为云雾,被风推动,然后化作雨水降落在堤坝无法阻挡的地方……
  “那好像是个学者们组建的秘密结社,”大利拉似乎有点想起来了,“它或许有些能量,但比起政府和俱乐部就差得远了。难道最近的事情竟然还和那些小傻瓜老傻瓜有关系吗?”她好奇地问道。
  “我也不太明白,”一个雷霆会的成员怎么会去刺杀威灵顿公爵,不过也有可能,主要不是在雷霆会上,而是在其他方面,他只是恰好属于雷霆会,驱使他去刺杀的是他的其他身份,无政府主义者,反对王室的人,又或是一个民族主义者——后世的人们有时候会错误地以为,威灵顿公爵是爱尔兰人,这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错误。
  威灵顿公爵的家族是英格兰的贵族,在伊丽莎白一世完全地将爱尔兰掌控在手中后,大批的英格兰贵族或是自愿,或是被迫迁移到爱尔兰,那么他们的领地与权力从何而来呢,自然是从原先的爱尔兰贵族手中夺取的,所以威灵顿公爵只能说是 盎格鲁-爱尔兰人,不但不能算是爱尔兰人,还应当说是爱尔兰人的仇敌。
  虽然刺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算不得什么值得炫耀的功绩,但也算是一个理由吧。
  利维倒不担心北岩勋爵会找不到肖像上的那个人,他既然能够成为雷霆会的成员,就不可能是个寂寂无名的农民,工匠或是游商——果然,在利维还在舒舒服服的享受房东太太的服侍时,伦敦那里就传来了好消息,凶手落网了,
  据说尼克尔森也得到了一些确切的消息,可能是那些想看他和北岩勋爵鹬蚌相争渔人得利的人,发现北岩勋爵占据了上风后,放出了之前的那个目击者,他可能只比勋爵慢了一步,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对半恶魔,半天使的态度让他的非人下属不太满意,所以有意拖延了,总之,将凶手送到女王陛下面前的是北岩勋爵,就连肯特公爵夫人也难得地给出了嘉奖。
  北岩勋爵欣然接受了女王的赏赐,还有玛哪俱乐部首领的位置,就,肯特公爵夫人的恩惠他就很难接受,但在明面上,肯特公爵夫人给他的赏赐完合情合理——除了威灵顿公爵之外,弗洛.哈斯廷斯的“生还”也被公爵夫人记在了他身上,这下子就连女王陛下都无话可说。
  这也是为什么利维这段时间要避开北岩勋爵的原因,北岩勋爵再迟钝,也能察觉到肯特公爵夫人那份古怪的亲近感,他成为玛哪俱乐部的首领,与女王陛下的青睐密不可分,他的忠诚是属于女王并且只能属于女王的,肯特公爵夫人是个不惜举行黑弥撒也要从女儿手中争夺权力的疯子,在此之前也没有正眼看过北岩勋爵,威灵顿公爵的小跟班——结合利维给他的肖像,他肯定会猜测半恶魔在其中牵了线搭了桥,至于其中有多少添的油加的醋,就不是他们能知道的了。
  北岩勋爵猜对了,但他没有证据,利维也懒得去面对他的质询,他相信他的乡下大小子,相信他能处理好这桩复杂的三角关系,如果他处理不好,那么玛哪俱乐部首领的位置也做不长,何必去让一个可怜的弱小的半恶魔去操这份心呢?
  他悠闲自得地在野葡萄公寓里,在房东太太大利拉的服侍下度过了整整一个季度,直到夏季来临。
  在伦敦你怎么能感受到春天过去,夏日到来呢?不是日渐茂密的林荫,也不是啁啁啾啾的雏鸟,更不是璀璨的阳光,而是——
  越来越臭的泰晤士河……
  第五卷 伦敦瘟疫
  第178章 臭烘烘的泰晤士河(上)
  赛文河才是英国的第一大河流,也被称之为最重要的水运航道,但无论如何,它都无法与流经了整个伦敦的泰晤士河相比,英国人对它有着无比深厚的感情,把它称作“老父亲”,不过这也不妨碍他们随意糟蹋这个任劳任怨的“老父亲”——我们之前说过,泰晤士河不但是伦敦的水源,航道,还是伦敦的垃圾场,下水道,什么东西都能往里扔,反正水流最终会带走一切。
  利维察觉得很早,毕竟野葡萄公寓就是位于一个三角洲上的建筑,三面都环绕着河水,在寒冷的时候,水面虽然浑浊,飘着垃圾和泡沫,但只要不是“新鲜的”,就没有什么太大的味道,但随着温度升高,河水的存在感就越来越不容许忽略。
  半恶魔已经从底层的大利拉的房间搬回了自己的阁楼,别以为恶魔们就会喜欢臭味,在黑弥撒与献祭仪式中的血水、秽物主要的意义是在“污染”而不是单纯的发臭,一些恶魔喜欢污秽,也是因为化身后的虫子是在污秽中诞生的,譬如苍蝇和臭虫,利维继承的是瓦拉克的血脉,瓦拉克的恶魔形态也是人类的小孩子或是巨龙,不是虫子,他对恶臭没什么好感。
  他离开了阁楼,去到一层的厨房,厨房里难得地空空荡荡——能在野葡萄公寓居住的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他们不必工作,对于维持生命的食物偶尔也能减免——主要是伴随着不断涌入的热臭空气谁也吃不下东西,简直就像是在合着粪便尿水用餐似的。利维倒在椅子上,房东太太面前的盘子里有面包,黄油和鸡蛋,但她只是捏着一只红亮的苹果在鼻子前面使劲儿地闻。
  “你不是写信给毒尖钉会的女巫了么?”利维问。
  大利拉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她们寄来了一点花椒和丁香,但没有其他的了,她们说,她们不擅长去除臭味,毕竟在威尔士的森林里没有这种问题……”她仰头喘息了一会,又按住鼻子,完全就是在呼吸与不呼吸间艰难选择,利维也没兴趣嘲笑她的怪异姿态,他自己也不好受,他都在考虑是不是再去打搅一下那只修道院里的鸽子,军营里还是很讲卫生的,又或是去看看北岩勋爵,成为俱乐部的首领就代表他有着对俱乐部所有资产的管理权,俱乐部的资产可不限于金银,住宅也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当俱乐部的成员需要停留或是掩藏的时候,这些房子就是现成的隐蔽点。
  在伦敦街道里,还有郊区这种房子都不少。
  利维打了个响指,窗户在响亮的噼啪声中一扇接着一扇地关上,因为在东区,野葡萄公寓底层都是结实的木板窗,窗子关上后就没有一点光亮透进来,但随之而来的是温度骤增,空气也在变得浑浊,幸好对于半恶魔与半魅魔来说,这种窒息感完全无法与地狱的相比,大利拉喃喃地抱怨着,她比利维还要麻烦些,她不敢离开野葡萄公寓,或者说,离开黑窗户酒馆老板里鲁的庇护范围,像她这种不合格的地狱产物,教士,驱魔人和其他恶魔与魅魔的种子,都在虎视眈眈,她可不想变成他们的赏金或是食物。
  “我弄些冰块来吧。”利维说。
  冰块的应用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四百年的波斯人,他们建造了圆锥形的冰窖,借助沙漠在夜间的急速降温而制作冰块,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大地也非常喜欢将蜂蜜浇在冰块上使用,古希腊人吃了太多冰块以至于著名的医生希波克拉底都在嘱咐他们要减少冰块的摄入以免胃部疼痛,古埃及人懂得添加盐来减缓冰块融化,古罗马人的宴会上更是缺少不了冰雪,他们甚至奢侈地将从山顶运下来的冰雪铺满整个长桌。
  到了这个时代,人们对冰块的需求有增无减,虽然他们还是没能学会如何工业化地制造冰块,但他们懂得如何从湖中取冰,这些冰几乎都是从美洲的北方湖水冻结的时候取出的,每块冰都有两百磅重,加上木屑填充,可以保证一路运送到伦敦而不融化,这些可以说除了运送和搬运之外没有任何成本的货物在夏天简直就是供不应求——毕竟不是每个伦敦人都能在夏季躲到庄园里避暑的。
  冰块很快就送到了,除了大利拉的房间(利维索性就和她住在一起了)之外,其他房客也端着杯子下来买一杯冰麦酒,或是直接端一杯子碎冰回去:“你从哪儿弄到冰的?”一个房客一边痛饮冰水,一边问道,半恶魔当然通过了一些不为人知的手段,但他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个答案而不是问题:“怎么?”他反问道:“伦敦不是一直有冰块买卖吗?”
  “之前是,”那个房客想了想,“我听到一个消息说,王宫正在大批量地采购冰块,有多少要多少,伦敦城内已经有不少人被迫离开了,不然不是被臭死,就是被热死。”以前每到夏季王宫也会采买冰块,毕竟就算女王陛下可以去温莎避暑,首相和大臣却还是要留在伦敦,这也算是女王对下属的体恤,但这样一点不留的还是第一次。
  利维很快就知道了——女王陛下现在还留在白金汉宫,并且尽可能采买冰块的原因——比利时国王利奥博德一世即将来访。
  说实话,伦敦的六月着实不是什么探访的好时机,但既然利奥博德一世有意,维多利亚女王也不可能断然拒绝,利奥博德一世也曾给了她不少帮助,虽然他也在她身边安插过眼线,但也是女王登基之前的事情了,她也早将她的家庭教师打发走了——作为一个外甥女,以及一个君王,她都得好好地款待自己的舅舅。
  北岩勋爵算是遇见了他新的职业生涯中的第一项重要任务,幸运的是有暴躁的尼克尔森在前,伦敦城内只要还有点脑子的鬼怪,恶魔与幽灵都知道应该给这位新首领一点面子,贵族们冷眼旁观,但这次访问不但挂着女王陛下的面子,还挂着整个伦敦乃至英国的面子,他们当然也不会在这时候出来找事,甚至连最麻烦的肯特公爵夫人,都变得善解人意,温柔和蔼——这毕竟是她的弟弟么,她还请求女王陛下允许她参与到欢迎仪式的筹备
  中,她相信自己要比所有人都了解利奥博德一世。
  整场欢迎仪式与之后的宴会果然完美无缺,利奥博德一世和肯特公爵夫人一样都是萨克森公爵的儿女,他曾经与威尔士的夏洛特公主结婚,如果夏洛特公主没有死在产床上,也没有留下后代,现在的英国女王就不会是维多利亚了,不过他对维多利亚和自己的姐姐确实不算很差,或许其中也有新独立的比利时仍旧需要英国支持的缘故。
  利奥博德一世也已经六十岁了,他看上去简直就是肯特公爵夫人的父亲,在看到公爵夫人的时候,他就情不自禁地蹙眉,但也没法说什么,他和自己的姐姐,外甥女与外甥女的丈夫,子女一起度过了如同普通家庭的愉快一天,第二天,在女王陛下的邀请下,他们登上了游船,打算沿着泰晤士河一路观赏两岸的风景。
  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敢去提醒女王陛下,现在的泰晤士河就是一条满是污秽的下水道,一向在温莎度过夏天的女王陛下对夏季的泰晤士河具备的威力不甚了解,虽然她也命令过清理河面,并且在河面上撒上玫瑰和百合,但这些花朵早上撒下去,中午不到就成了腐烂的臭泥,还是持之以恒漂浮在河面上的那种,王家游船划过水面,虽然没有可见的尸体,泡沫和垃圾,但那股子几乎能将活人腌制入味的臭气还是爆炸性地冲入了所有主客的鼻子,就算在周围摆满冰块和鲜花,撒上香水也没用,利奥博德一世坚持了几分钟就不得不告退,女王陛下则是尴尬地撤销了游览泰晤士河的计划。
  第179章 臭烘烘的泰晤士河(下)
  女王陛下的不愉快很快波及到首相与大臣,但和之前的每一个夏季一样,人人都想要治理泰晤士河,但谁也拿不出有力的举措和充足的资金,泰晤士河可不是一天两天就变成这样的,在女王陛下出生的时候,泰晤士河里还有鲑鱼,欧鲽、雅罗鱼和比目鱼,但在蒸汽大革命之后,随着烟囱林立,工厂星罗棋布,涂料厂、皮革作坊、冶炼厂、地毯厂、酿酒厂、橡胶厂、肥料厂、油漆厂、造纸厂、制碱厂、焦油厂、水泥厂、肥皂厂……每天有数不尽的,没有经过任何处理的废水流入泰晤士河。
  事实上早在十几年前,泰晤士河就因为上流的村庄与城市中的生活污水不堪重负了,尤其是在人口增长到两百五十万,抽水马桶普及之后,污水
  的密度降低但体积增大,有人统计过,单就生活污水用的下水道,就有一百五十条,每天排泄的污水有两百五十吨……雪上加霜的是,泰晤士河是感潮河,这就意味着,每当涨潮,海水就会倒灌河道,将还未来得及落入大海的污秽全部倾倒回伦敦城内。
  要治理泰晤士河是每个人的共识,但谁也不敢承担起这个责任,反正,城内的绅士淑女们可以离开伦敦去庄园避开热浪与臭气,大臣们有冰块和开敞的房间,至于那些用不起冰块,每天还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好几个人挤在一个小屋子里,窗户都是密闭的木板窗的平民百姓,他们仍旧可以麻木地在近似于半流体的泰晤士河里取水吃喝,反正之前的每一年他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愿意为这些可怜的贫苦之人担忧的官员和贵族寥寥无几,其中就有约翰.斯诺医生,不过在其他御医眼中,他还算不得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只是一个运气稍好的乡下郎中罢了,只是他们的排斥和疏远好像没能起什么作用,斯诺医生从来就是一个独来独往的家伙,而且意志坚定,不然也不会是他成为了女王的麻醉医师,他还是坚持每月一次的义诊,而且随着气温升高,河水浑浊,他去东区的次数还多了一些,“因为那里的病人也在增多。”他这么说,利维偶尔走出去的时候也能看到他在怜褔会成员的协助下分发药物,健康小册子和白矾(白矾可以净化水源),不过在他看到自己之前,半恶魔就溜走了,免得被他拉去做白工。
  不过比起利维的视若无睹,更多的人则是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机会。
  利奥博德一世离开已经有几天了,维多利亚女王还是在为泰晤士河游览计划的失策而不快,这种不快一直维持到雨季的到来,河水终于开始变得清澈,气味也不是那么难闻,一直在讨论从来没停息也没开始过的治理计划也终于被其他紧要事务取代,一个私人侦探看着斯诺乘坐马车离开西区,就马上去向自己的雇主汇报。
  而他的雇主,也就是御医之一,听了之后马上动身前往白金汉宫,他在王宫的眼线将他引到女王的房间外面,他请求女王的召见,理由是为了陛下以及其他王室成员的身体健康,如果是其他问题,女王可能放置到一边,但涉及到她最关心的事情之一,她就立即将此人召唤了进来。
  “费舍尔先生,请坐。”
  费舍尔先生很老了,他同样出身于御医世家,但他的儿子和孙子似乎都没有继续从医的打算,这让围绕在女王身边的医生们颇为安心,同时,他被推举出来向女王陈情,也更像是出于公心而不是私心——他没有切实地坐在椅子上,将膝盖悬空,这让他两条细瘦的小腿更加突出,女王对他的态度也可以说是相当和蔼,毕竟在她小时候,照看她最多的就是这位费舍尔先生。
  “陛下,”费舍尔没有过多地耗费女王的耐心,他经过了三位君主,非常清楚时间对最高统治者意味着什么,他们或许看上去很悠闲,仿佛大把好时光不怕浪费的模样,可要是你没能表现出应有的价值——对于他们付出的零星光阴而言,他们是绝对不吝于立即翻脸,把你赶出去的,当然,被赶出去的人几乎没有再谒见他们的可能:“陛下,我要和您谈谈约翰.斯诺医生的事情。”
  “哦,”女王端起茶杯:“他怎么了?”她知道御医们都很烦约翰.斯诺,约翰.斯诺出身寒微不说,他还在不断地挑衅他们传承了数百年的行医理念与方式——就算水蛭、烙铁、灌肠等等古老的手法在查理二世死后就不再被国王与女王们采用,但他们仍旧手握着许许多多特殊有效的药方和医学器械——问题是,有约翰.斯诺为首的,更多地依靠科学而不是神学的新医学工作者在前,他们的病人也开始要求他们给出详实正确的实验数据和真实案例了。
  但他们就算能给,也不愿意给,这里面有太多密不宣人的东西了,举个例子,尚博朗斯发明的产钳,这种简单易做的器械发明了一百多年后才为人所知,之前一直被这个助产士家族保护的密不透风,而它被揭露出来,还是因为这个家族只有最后一个人,而这个人快要死了,才愿意将产钳的图纸公布出来……
  而这些御医虽然杀死过一位国王(或许还不止一位),但他们也多多少少掌握着一点诀窍,这点诀窍或许是他们自己发现发明的,也有可能是偷窃和掠夺来的,可他们就是靠着它才攀升到现在的位置,要他们公开,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不过对于女王以及其他位高名显的病人来说,能够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吃了什么药,要接受什么样的诊疗手段,要过多久才能痊愈——万一对某个医生看不顺眼可以说换就换,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屈就于一群可能的蠢货——才是最令人安心的,她看着御医们和约翰.斯诺争斗不休,私下里还是很快活的,她还对自己的丈夫阿尔伯特亲王说,如果可能,她会让约翰.斯诺引入更多的平民医生,这就是君王的特权,他们本来就应该享受所有东西中最好的那些!
  “您知道约翰.斯诺医生依然在为东区的那些下等人看病吗?”
  女王看了费舍尔一眼,放下杯子:“我知道。”约翰.斯诺报过备,而他的理由也很合女王的心意——为了磨炼自己的医术,医生 是少数会随着年龄增长而变得更有价值的职业,比起会因为年龄增长而气力不足,眼昏、耳聋或是思维迟钝的雕刻家,画家与音乐家,医生是累积的经验越多,就越发地胸有成竹,毕竟很多治疗手段,都是他们经过了成百上千次实体试验后才被用在更尊贵的病人身上的。
  “我想约翰.斯诺医生一定指责了我们这些御医故步自封,墨守成规,”费舍尔先是自嘲了一句:“的确,陛下,我必须承认现在的医生缺少应有的勇气与胆魄,”事实上他们都知道这些御医们可不会自甘低贱地去为穷人看病,还是免费的,甚至还要贴补药物,就算是为了累积经验,他们也会挑拣病人:“但关键就在于,斯诺医生实在是太胆大了,陛下,”他端正神色:“他就没有想过,他接触了太多的病人,也会将他们的病气传播到宫殿里来吗?”
  第180章 酷热(上)
  费舍尔说完这句话就没再继续下去了,他也已经是快要七十岁的老人了,几乎不再履行身为御医的职责——他似乎真的只是担忧女王与其他王室成员的健康,才特意赶来提醒这么一句,但他知道,女王陛下肯定已经将他的话听进去了,他经历了三任君王,太清楚不过这些站在金字塔尖的统治者们会如何想了。
  约翰.斯诺是什么人?父亲是工人,母亲是主妇,不是机缘巧合,他永远不可能踏进白金汉宫,能够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城镇医生演已经算得上走运——女王招揽他,不过是因为她需要一条鲶鱼。
  最早的医生是神殿里的祭司与教会里的神父,行走在凡人中的是炼金术师,环绕在君王身边形成的医阀却只有几百年的历史,但就看不幸的国王查理二世,就知道这种不可动摇的阶级与门阀已经严重影响到国王与女王们的身体健康,毕竟医学和科学一样,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容不得半点弄虚作假——维多利亚女王拔擢这个出身卑贱的乡巴佬,不过是为了紧紧那些御医们的弦,叫他们产生一些危机感罢了。
  大概女王本人也没想到,这些御医世家竟然会无能到这个地步,她都等于拿着别人的答案给他们抄了(约翰.斯诺有关于麻醉术的资料可以说是半公开的),但在她临产前居然还是只有约翰.斯诺一个医生可用,虽然更愿意信任御医,女王还是因此恼火得不轻。
  但距离小王子降生也要近一年了,约翰.斯诺显然不是一个善于阿谀奉承,长袖善舞的人,因为出身的限制这位新贵确实目光短浅。费舍尔听说,他并不介意与其他医生分享有关于麻醉术的数据与手法,以至于现在他已经不是伦敦城内仅有的可以施行麻醉分娩术的医生了,那些御医也在累积经验(当然,他们的病人还是非富即贵),若是女王还会怀孕,约翰.斯诺被替代已是定局。
  而这个迟钝的……好人,费舍尔在心里摇头,作为一个医生,他是相当钦佩这个人的,但作为御医,他一眼就能看到前者暗淡的将来——尤其是费舍尔还听说,女王陛下曾经希望他不要再去研究瘟疫和其他病症,而去专精麻醉分娩术,这样说几乎就是在表示,如果约翰.斯诺愿意听从女王的旨意,他将来也会成为御医,就和曾经发明了产钳的医生那样,单靠一门技术就能为整个家族带来长达百年的荣华富贵。
  约翰.斯诺没有按照女王吩咐的那样去做,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名利,依然我行我素,他将大部分精力全都投注在了瘟疫或者说那些东区的低贱之人上,虽然女王没有发怒,但费舍尔知道她心里肯定很不舒服。
  别以为君王总是那么亲民,和善与温情脉脉的,在冷兵器时代,在骑士和长枪还能纵横战场的时候,君王所需要关注的只有贵族和官员,平民对他们而言只是一箱箱的税金,他们会因为人口流逝或是消灭而不快,也只是担忧享乐的时候拿不出钱,或是发动战争的时候没有足够的民夫炮灰罢了。
  这样的局面还是在蒸汽机与热武器被发明之后才有了改变,毕竟比起弓弩来,同样不怎么需要训练的火枪威力更大,如果说当初砍掉简.格雷脑袋的还是一个女王,砍掉查理一世脑袋的也是护国公克伦威尔,那么砍掉路易十六以及无数贵族脑袋的就是真正的平民了——那些屠夫、农民、工人、女仆……那些以前根本不在贵族与君王眼中的牛马,工具和家什,他们终于让贵族与君王感到疼痛了——才有了现在的英格兰女王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女王真的如那些被掌控的报纸与杂志上描写的那样是个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和宽仁的圣人吗?别开玩笑了,如果她真如宣扬的那样充满了慈悲心,爱尔兰陷入饥荒后就不会死那么多人,要知道她那时甚至不需要做什么,像是拨款之类的——她只要答应在《废止谷物法》的提案上签字就行了。
  像是这样可以无动于衷的地看着上百万农民去死的陛下,真的会将那些东区的娼妇、小偷和强盗视作与自己平等的“人”吗?当她意识到约翰.斯诺的心里竟然将那些渣滓与自己相提并论的时候,她就再也不会相信这个医生了。
  费舍尔的马车驶离王宫的时候,他看到了约翰.斯诺的马车,那辆马车非常普通,但他从车窗里看到了斯诺医生的脸,他看上去非常疲倦,但看马车的方向还是往伦敦城东面去了,一时间费舍尔心中百味交杂,不过他很快就安慰自己说,或许约翰.斯诺就是那种不适合在宫廷里工作的人,能让他早点看清状况,离开王宫与伦敦或许会是一件好事,乡下生活贫寒但宁静,对于一个工人的儿子来说,也不过是回归正轨。
  约翰.斯诺完全没注意到正有人窥视着他,或者说这样的人太多了,他早就不在乎了,他的马车一路驶向东区,在二十七号码头停了下来,他从马车出来的时候只觉得阳光从未这样刺眼过,同时一股浓烈到仿若实质的臭味扑面而来,他身体一歪,踏空了阶梯差点摔下去,幸好一条有力的手臂立即把他拉住了。
  “谢谢。”斯诺医生说,他看向一旁的车夫,车夫因为实在太臭了下意识地捂了捂鼻子,才没有及时抓住雇主,看上去有点惶恐,斯诺医生只是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他说:“我这儿有……朋友。”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利维,也是半恶魔有这种速度了。
  “我可不认为我有这份殊荣。”利维垂头丧气地说,若不是看斯诺医生现在算是女王身边的新贵,他给老爸的承诺还寄托在医生身上,他才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出来呢。
  第181章 酷热(中)
  本来利维是可以继续和房东太太一起藏在房间里尽情享受冰凉与另一种热情的,但约翰.斯诺是个例外,他那时候不惜与一个天使对战,也要设法保下这个过于仁慈固执的医生,就是因为他可能是距离利维最近的,最后可能接触到这个国家最高统治者的人——而且他和那个圣博德修道院里的鸽子,还有歌斐木与玛哪俱乐部的首领北岩勋爵那样,对利维这个半恶魔具有一种天真的好感,利维可以很好地利用这一点。
  但也不是没有坏处的,譬如现在,如果利维拒绝了医生的求助,医生就很有可能逐渐疏远甚至审视他,半恶魔可经不起冷静下来之后的分析与考量——他只能来了。
  斯诺医生一边戴上填满了香料与草药的鸟嘴面具——对啦,现在可没口罩这种在后世大行其道的基本医疗用具,这时候的人们依然认为疫病是经过瘴气(空气)传播的,既然是气体,那么几层薄薄的棉纱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在可能接触到染疫病人的时候,最好的还是使用了几百年之久的鸟嘴面具,不过利维想,作为已经初步确定了霍乱是由污水引起的斯诺医生,使用面具可能不是为了防止被传染,而是为了抵挡臭气,前几天短暂地下了一阵雨,随后伦敦又迎来了罕见的酷热天气,即便没有阳光,气温还是不断地在升高,而之前的降水也引起了泰晤士河河水上涨,如果是尼罗河泛滥,它会给埃及人带去肥沃的淤泥与充足的渔获,泰晤士河,不好意思,它原本就是一条大下水道,冲上堤岸与码头的就只有粪便,尸体与垃圾,这些被河水带上岸的东西在高温天气下发酵,气味浓厚到竟然连虫子都不会在距离河流太近的地方孳生……
  要知道苍蝇的嗅觉只有人类的七十八分之一,能够连苍蝇都赶走,这个味儿……
  我们之前也说过,大部分恶魔并不喜欢粪便,他们只是喜欢用它们来污染洁净的东西,还有一些恶魔因为原形态的特殊性而不得不接受污秽遍体,恶魔形态的利维是一只有翼豹子,理所当然地他也不喜欢臭熏熏的地方,但斯诺医生自打用过了半恶魔,就真心觉得半恶魔真是一个好东西——别误会,他只是很高兴不必让更多人冒着致死的风险来完成他的目标,半恶魔不会染上疫病,而且力大无穷,几乎不会感到疲惫。
  而且,斯诺医生现在也付得起雇佣利维的钱了,作为女王的御医,圣植俱乐部的成员,他可以设法兑换来一些半恶魔需要的东西或是“煤块”。
  “今天我们要走几个地方?”利维接过医生递来的酬劳,略微掂了掂就大概估算出了里面的煤块数量,医生在这方面倒是毫不吝啬,可能也因为利维一个半恶魔可以干好几个人的活儿,他还不必有什么心理压力。
  “七个。”斯诺医生说,利维摇摇头:“你这样干总有一天得完蛋,”他指了指医生的胸口:“我是半恶魔,你是什么?一个人类,还挺老,挺瘦。”
  虽然干起活来的时候医生爆发出来的光亮几乎能灼伤利维的眼睛,但理想是没法影响到现实的,作为以人类的灵魂与血肉为食的恶魔,他能和狼那样分辨出猎物的老少强弱,要他说,斯诺医生再这么糟蹋自己的身体下去,半恶魔之前的投资全都得打水漂。
  斯诺医生为了保护自己,在这么潮湿和酷热的天气里还要穿着皮大衣,带着鸟嘴面具,短短几分钟,他的脚下就聚集起了一个小水洼,利维真担心他连码头都走不出去就得昏厥,犹豫了一会,他上前握住了医生的手臂,一股寒意从半恶魔的身体里迸发出来,直接投进医生的体内,医生打了个哆嗦,“天啦,”自从雇佣了半恶魔后,他也开始减少喊上帝的频率了:“真冷!”
  “不能常用。”利维说,人们总是会觉得荒僻的地方会比热闹的地方阴冷,这不是错觉,因为幽魂往往只会在人烟稀少的地方出没,而作为将要下地狱,正在下地狱,或是有幸被放出地狱的存在,它们就是地狱与人世间的一种通道,当然,半恶魔也是,经过他们,地狱的冰寒就能透过缝隙对生人产生影响。
  利维说不能常用也不算是在说谎,你可以常用,代价就是会被恶魔们窥视到,之后如何,就看你有没有祂们出手的价值了。
  有了利维的帮助,医生的考察与记录就要轻松得多了,他们一连检查了好几个点位,让斯诺医生生气的是,即便有他一再嘱咐,这里的人们还是会不断地将感染了霍乱的病人移动到码头上的屋子里,一来是因为这些屋子基本上都可以被称之为水上厕所——就是那些歪歪倒倒搭建在河堤旁的屋子,这些屋子在没有疫病的时候通常会被用做守夜人的住处,他们会在地板上挖个洞,洞下就是奔腾的河水,他们要方便的时候就直接在洞口排泄,这里也可以被用来处理霍乱病人的呕吐物和粪便,一些看守甚至不用擦拭,直接用水桶往病人身上泼水;二来,如果这些病人中有人死了,他们也会如同粪尿那样被直接投入泰晤士河,河水会带走他们最后的痕迹——你总不能强求活着的人从嘴里挖钱来举行一场葬礼i吧,何况东区也没有多少像样的墓地,就算有,霍乱病人也未必能被接受。
  但这样就意味着,这些疫病的结晶,化身会被投入东区人唯一的饮用水水源,投入的尸体越多,被污染的水源就越多,被污染的水源越多,染病的人就越多,染病的人越多……这简直就是一个恶性循环!
  “我不是给了你们钱,让你们到远离码头的地方去租借一个仓库或是旅店吗?”斯诺医生严厉地诘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