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侦探 第86节
  约拿之前也来过水晶宫,观赏过这里的展品,与大部分教会人士的义愤填膺不同,他对这些人类的造物并没有太大的反感,在他单纯的思想里人类也是上帝的造物,既然是天主的孩子,那么无论他们向哪个方向发展,发展到哪个程度,只要他们的走向是正确的,那么在步履匆匆中丢失了什么也不必太过愤怒。
  就像是真正爱孩子的父母绝对不会去指责孩子为自己带来的回报太少。
  但他现在看到的水晶宫,虽然除了没有游客之外,唯一的改变就是仿佛已经过了几十年或者是上百年。
  暗淡的光线从破损的穹顶投射下来,穹顶上的铁架犹存,但玻璃已经十不存一,剩下的玻璃上也结满了污垢,堆积着灰尘与落叶,几乎没有多少透明的成分,更像是一块灰白色的布匹,铁架也已经生了锈,涂刷油漆的部分则如同龟甲一般片片裂开,像是鱼鳞一样向上炸起,原先展厅的隔墙也已经大多破损,这些隔墙都是用木质框架和夹板制作完成的,所以朽坏的非常严重,发黑,腐烂,一些地方还长着颜色艳丽的蘑菇,与这些蘑菇相比,原先悬挂在墙上的油画就要暗淡的多了,你需要竭力辨认才能猜出它原来拥有着哪几种色彩,画框与家具上的鎏金几乎全都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的木材本色,而这些木料也几乎都是摇摇欲坠,似乎只要一碰,就会彻底的塌陷。
  距离他不远的展厅里摆着两组庞大的机械,约拿一眼就认出,其中一台正是用来计算与回答各种问题的差分机,它原先有成千上万个精巧到令人咋舌的零件,现在因为生了锈,锈斑堆积膨胀起来,将这些大大小小的零件全都粘结在了一起,让它看起来更像是一块黄褐色的岩块。
  而它对面是一组蒸汽枪枪组,不知道是因为外力的作用还是因为连接的部分过于脆弱,一人长的枪管从中折断,垂落在地上,看上去犹如某种怪物的肢足,而在它们中间的走廊上,石板都已经被掀开,不是人类或者是其他生物的作为,它们是被凶猛生长的藤蔓所掀翻的,只是半天使并没有能够看到任何植物,这里曾经有过的高大乔木,用来装饰和展出的各种宠物花鸟,任何一种具有生命的东西都已经死去了,他只能看到犹如黑色线条般的残痕,在它们之中是闪烁着细小光芒的玻璃碎片,这可能是在这个灰暗世界中唯一能够发光的东西。
  约拿虽然是在荒僻的修道院里长大的,但长老会早已指定了他要成为一个战士,他和其他修士曾经进入过地狱。
  人们都说地狱就是一座无生命的火窟,那里到处都是流动的岩浆与灼热的火焰,烟雾弥漫,灰烬满天,确实,地狱有很多地方都是这样的,不过它们的火焰是冰冷的——地狱里没有温暖可言,更正确点说,没有任何美好的东西可言。
  他们那时进入地狱,是为了援救一个被无辜卷入了献祭仪式的灵魂,你在其他地方或许还能看到荒芜的宫殿,倾倒的废墟,各种各样你在人世间都能见到——但在地狱里就会发生畸变与歪曲的事物,挤挤挨挨的小恶魔们藏身于每个缝隙与孔洞间,耐心地等待着猎物的降临。
  但那片荒原似乎只有无尽的灰烬与沙子,以及不间断的飓风,人们行走在其中,一不小心就会坠入其中难以逃脱。风中不但有砂砾有尘土,还有人类的灵魂,没有实体的灵魂在这里。一会儿被拉长,一会儿被缩短,一会儿被撕裂,一会儿又与其他碎片纠合在一起,形成一个只会哭嚎的怪物。
  修士们手握信物以及那位无辜者血亲的头发,竭尽全力,终于在他彻底溃散之前找到了他,在地狱里无法准确的估计时间,直到回到人世间,约拿才知道他们总共也只不过昏厥了五分钟左右,但就在这短暂的几分钟里他们却像是过了好几天,而且他们才来到荒原,嗅觉敏锐的小恶魔们就已经寻踪而至,一开始只是几只,在沙子里和风里发出犹如幼兽般的凄厉叫声,没多久,它们的数量就增加到了几十或几百,它们一群一群地涌上来,不断地被修士们摧毁,但它们不会退缩,无论面对痛苦还是死亡,它们存在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为了撕碎地狱中的每一个生者。
  它们也是恶魔的哨探与前锋,在找到那个灵魂之后,约拿已经可以隐约看到在天地交界之处出现了恶魔的骑兵,但那些骑兵可能并不属于这片领地的主人——恶魔们对领地非常看重,不经允许踏入某个恶魔的领地甚至经过允许都有可能引发一场大战,那队恶魔只是略微犹豫了那么一会儿,修士们就齐诵经文——地狱里的和地狱外的,神圣的经文回荡在地狱中,叫那些恶魔愤怒地呼号畏惧,仿佛只在一瞬间,他们就一起回到了人世间。
  之后约拿只参加了两次关于地狱或是地狱投影的行动,事实上,除非必要,半天使不太会被允许参与到这些危险的事务中,半天使的血液,纯净的圣水都能引来恶魔的觊觎,何况是其本身。
  约拿做好准备,或许他一落地,就可能有受到小恶魔们的盛情款待,也有可能是这里的领主卫队兴高采烈的前来迎接,但是他慢慢地,轻轻地踱过那布满了碎渣与灰尘的通道时,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甚至活动的东西——他像是在一幅褪了色的长卷中缓慢行走,不受任何打搅,而这条路分外的漫长,约拿在心中计算着步数,他可能已经走过了整座博览会会场,但面前的景色依然如故。
  换做是个普通人或者是那些意志薄弱的同类,可能已经开始惊恐,彷徨,不安,极致并不是什么好东西,极致的安宁也是如此,每一点细微的声音都会被无穷的放大,脚步声、呼吸声、心跳声、血液流过血管的声音、耳内的绒毛在相互摩擦,然后是通常情况下即便是半天使也不应该听到的——关节相互摩擦的声音,肌肉舒张收缩的声音,身体里的器官蠕动的声音,约拿停住了脚步,这可能是个一张业已打开的罗网,只是不知道这个猎人是否正守候一侧,等待猎物自己陷入慌乱之中——恶魔是相当具有恶趣味的生物,这种事情他们完全做的出来。
  那么他是否要摧毁现有的平静呢?约拿想,不过下一刻约拿就不必考虑了,因为伴随着一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噼啪声——有什么东西在远处碎裂了,碎裂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如同雪崩又如同洪水,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第295章 女王的考题(9)
  声音在距离约拿还有四五尺的地方戛然而止,那个人,或者是那个恶魔,与约拿可能只间隔着一堵薄薄的墙壁。有时候平静并不是一桩好事,猛兽寻踪奔袭而来,在发现猎物后反而立即不慌不忙地停止了动作,屏息静气,谨慎地等待着猎物身上的任何一个疏忽和漏洞。
  约拿摘下兜帽,拉下斗篷,将它缠在自己的手臂上。他的惯用武器是一柄苦鞭,这柄苦鞭曾经被长老会的数位长老使用过,这些长老中有天使也有半天使,他们用苦鞭鞭挞恶魔,也鞭挞自己,数百年的传承让它变成了一件圣洁而又凶悍的武器。
  但它与约拿现在所持的武器相比较又不是那么珍贵了,约拿这次带来的武器是连枷,它的来历可要比那柄苦鞭更令人敬畏,它是圣人哲罗姆的武器之一。也可以说是他在叙利亚苦修的时候必备的生活工具——毕竟那时候叙利亚还是一片盗匪横行的荒漠,而他们在掠夺和杀死一个修士的时候,心里不会有哪怕一点负担,在基督教会创立的早期,一些教士完全可以如同骑士一般上马作战,圣哲罗姆也是其中之一。
  连枷原本是农民用来敲打麦穗,好让谷粒脱落下来的一种农用工具,看上去就像是一柄短手杖,在在末端系着一根绳子,绳子上系着一个石块或者其他沉重的东西,然后在某一天一个骑士老爷发现用它来敲破敌人的头也一样的好用,于是,连枷正式从农具变成了武器。
  木杆的选用更加注重坚韧与牢固,绳子换成了铁链,末端的沉重物体几乎被固定为一个圆形的锤头,锤头上遍布如同刺猬般的尖刺,比起约拿的苦鞭——后者能够从末端迸发雷霆,击打到更远处的目标,但依然比不上圣哲罗姆的火焰手杖——圣哲罗姆在沙漠苦修的时候,用它来驱逐野兽和强盗,而在山坡上游荡的野兽和强盗绝不可能形单影只,一些强盗还会骑着马,而狼群奔跑起来速度也很惊人,所以,当这柄连枷横扫出去的时候,那就是一片骤然爆发的火焰浪潮,在一瞬间,它不但能够吞噬掉数以百计的生命甚至可以将那个区域的空气完全抽空,即便有侥幸逃脱的人或是野兽,也会因为无法顺畅的呼吸而变得虚弱无力,任由他人宰割。
  约拿将圣人留下的珍贵馈赠轻轻地靠在肩膀上,稳稳地站在原地,他确信,无论这个不知道是敌是友的家伙从何处现身,都难以逃脱这柄圣器的打击。
  “院长先生。”一个声音从薄薄的板壁之后传来:“我不是敌人。”
  那是驱魔人首领莉莲女士的声音。
  但要说摹仿他人的声音,这可是地狱生物最基本的天赋能力,即便是那些没了半个脑壳的小恶魔也能做到,约拿纹丝不动,新的声音出现了,对方丝毫不掩饰自己的脚步声,莉莲从一面挂着肖像的墙后走了出来,身边的物体与约拿所看到的景象重叠在一起,浮动不定,非常诡异。
  “在这里遇见的第一个人是你,可真是太好了,院长先生。”莉莲一边说,还一边拍了拍手掌,她的手上空空如也,没有拿着武器,整个人从肩膀到脚尖都是松弛的。
  “第一个?”约拿问道,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血吗,也看到了那枚正在裸露的肌肤上闪烁的皇帝头像,站在他面前的,也是一个人类——他还不至于判断出错,但总有一种若隐若现的违和感,即便他与与莉莲接触的不多,也觉得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
  “你看到的是什么景象?”约拿问道。
  “富丽堂皇,美不胜收。”莉莲说:“我记得这里应该是个博览会的会场,但我看到的却如同一座巨龙盘踞的宝库,到处都是白银、黄金,闪烁着璀璨火彩的钻石和宝石,还有如同葡萄一般四处垂挂的珍珠,”她环顾四周:“哦,对了,还有丝绸,大幅大幅的丝绸、呢绒,厚重柔滑的挂毯,胡桃木或者是桃心木的家具,晶莹透亮的玻璃器皿,如同雪堆一般的瓷器。”她说:“世上所有的宝物似乎都堆积在了这里。”
  “你没有去触碰它们吗?”
  “没有。”莉莲爽快地回答说:“我知道这是假的,谢谢,我做过很多次与珍宝相关的美梦,这样的景象我也不是没有看到过,我幻想的比这些还要周全,毕竟,这里可没有年轻英俊的绅士,”她突然瞥了一眼约拿,轻佻地说道:“就算有一个,”她直白地说道:“但您也不会脱了衣服,在我面前跳舞呀。”
  她看着约拿不快的神情发出了一声浑厚的笑声,与淑女们毫不相关,简直就像是一只凶悍的狮子在咆哮,“但正因为太完美了,”她继续说道:“您看,我不是没有在现实中触摸过宝石与贵金属,无论任何金属制品都肯定有杂色,打磨纹和缺损,而再完美的宝石都会有隐藏的裂纹与瘢痕,至于珍珠呢,更不用说了,世上从来就没有两颗一模一样的珍珠,珍珠的表面还会布满细小的坑洞,”她举手碰碰自己的眼睛:“我的眼睛可是很犀利的,从来就没在估价上出过差错。”
  “它们可以被破坏吗?”
  “可以,我一路破坏过来,希望能够找到走出这桩迷宫的捷径。但只要我移开视线……”对方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势:“但能够找到您,已经算是一桩值得惊喜的好事了。”
  约拿用表情告诉她自己并不那么想。
  “那么,您看到的是怎样的一个景象呢?”莉莲反问道,约拿迟疑了一下,“我看到是一副老旧的景象,除了我,没有任何人,任何生命,就有点声音也给的非常吝啬。”他看着在不远处的一幅肖像说道:“而且随着时间流逝,我可以感觉到这里的颜色和形状还在消失,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它们都会变成空白和虚无。”
  “很显然。”莉莲说:“一个幻觉陷阱,一个不那么聪明的猎人。他认为一个驱魔人肯定会被财富所迷惑,不计后果地沉溺其中,但他认为你的弱点是什么?是独处吗?”她似乎只是出于好奇的地问道。
  “怎么可能,”约拿说:“我是一个修士。”无论是在城市里,还是在原野中,修士们最基本的功课就是忍受寂寞与孤独,或许我们在电影和小说中会遇见热情洋溢,喋喋不休的某个修士,但大部分修士都是笨嘴拙言,敏感内向的,他们独自住在一个单独的小房间里,房间里只有最基本的床和一个放置杂物的木箱,有时候连木箱都没有,所有的东西都是公用的,每个修士都曾经走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进行苦修,苦修的过程中不接触任何人,或是去朝圣,踽踽独行,在原野与沙漠中跋涉,远离人烟,还有一些修士会进行另一种艰难的苦修,就是主动舍弃自己的一部分感官。
  举个例子,闭口戒就是指一个具有正常言语功能的修士,在一定的时间内如同一个哑巴般的生活,他甚至不能和哑巴一样比比画画喔喔的说话,在面对任何事情,任何人,任何问题的时候都要保持沉默,一言不发,即便是羞辱、诬陷或是死亡。
  以上几种修行约拿都无一例外地亲身经历过,他不觉得自己会是那种畏惧孤独的人。
  “或许是他弄错了吧。”莉莲愉快地说:“我们遇到了一个笨贼,但对于我们来说,这是一桩好事。”莉莲说:“那么你觉得它会躲藏在哪儿?”
  约纳抬头望了望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走廊,这个恶魔一力想要为他们创造单独的幻境,但他对人心的了解显然过于片面,尤其他们同在一处的时候……
  第296章 女王的考题(10)
  约拿实在不愿承认自己与这位女士心有灵犀,但事实上,他们只是双目一对,就猜到了这个幻境可能并不能同时容纳下两只猎物,但莉莲跃到约拿身边的时候,约拿甚至吓了一跳,因为这位女士竟然伸出了她那条又瘦又长的手臂,牢牢地挽住了他的腰。
  “失礼了,天使。”她说。
  约拿或许应当对她的轻浮不满,但那股诡异的感觉又浮上来了,利维是一贯的又高又瘦,在绅士中也算得上身形颀长,而约拿的身高丝毫不逊色于半恶魔,只是他时常身着修袍,看起来就不那么明显,但就是这个接近六英尺半的高度,被莉莲“提”在手里的时候,他的双脚竟然碰不到地面。
  这可能是一种法术,约拿冷静地想,比起高度,倒不如去关注莉莲的力量,他可不是那种骨瘦如柴的苦修士,修士袍下是一具即便说是中古骑士也毫不令人惊讶的坚实躯体,而莉莲一手就提起了两百磅,而且还是这种小女孩夹着洋娃娃的姿势——几乎会让他以为自己面对着一个魔鬼,而不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要飞喽!”莉莲轻快地说道,没有一点为自己这种鲁莽的行为表示歉意的意思——她甩出了鞭子,莉莲的鞭子不是约拿以前所用过的那种苦鞭,苦鞭从手柄到鞭稍都可能只有手臂长短,因为它的作用更多的还是用来鞭挞自己而非他人。
  莉莲手中的鞭子属于牧人,牧人在放牧羊群的时候为了最大范围的控制住到处乱跑的羊羔,他的鞭子会非常的长,而莉莲的鞭子比寻常的鞭子更长了一倍有余,而且它的材质可能并不普通——博览会会场的穹顶我们之前都已经说过,在一百英尺左右——莉莲将鞭子抽向高处的黑铁肋梁,那个高度换做普通人就连仰望都会觉得吃力,但约拿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们猛地向上拉起,又向前抛出,肋梁与他们的距离迅速缩短,他都能看清鞭稍在黑铁的枝条上缠绕了几圈……而后他们一如之前那样飞速下坠,但在双足接触地面之前,他们就又“飞”了起来……
  这种前进方式着实吓了约拿一跳,尤其是原先宽敞平直的通道突然变得凌乱不堪,犹如一幅完整的画面骤然变成了儿童在万花筒中看到的散碎景象,他们几乎就要撞在一尊大理石雕像手持的酒瓶上,但此时约拿也挥出了连枷——虽然他现在姿势着实令人不敢恭维,灼热明亮的火焰呼啸而去,如同一柄金红色的巨剑,将他们面前的障碍完全劈开。
  “干得漂亮。小子!”莉莲大声喊道,无论手上,还是脚下都没有丝毫停顿,不管面对着什么,面对着火焰,面对着墙壁,面对着锋利的刀剑,面对着沉重的钢铁——约拿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感谢她的信任,不过他也没有辜负这份信任,即便被夹着,还在频繁地摇晃和移动,他使用连枷的手法仍旧娴熟的像是一个参加过三次圣战的老练骑士,带着尖刺的锤头每一次被投掷出去,就会破坏一整块绚丽的幻境,而就如他们猜想的那样,速度够快,破坏的范围够大,力度够强,隐藏在这张罗网后的猎人就免不得顾此失彼,露出破绽。
  仿佛只在一刹那间,天地旋转,莉莲的鞭子和约拿的连枷突然就落了空,她带着约拿往下坠落,在女性驱魔人的混沌视野中,半片雪白的羽翼在灰暗的背景中展开,它们那样耀眼,简直叫人移不开眼睛。
  两人落在地上,或者说,一片黏腻的沼泽中,而他们眼前就是熊熊燃烧的水晶宫。
  “这不是水晶宫,”莉莲说,她可能动用了某件魔法用具协助,但也看了一会儿才分辨出那是个蟾蜍。“好大的蟾蜍。”确实好大,他们不得不将头抬到几乎垂直于地面的高度,才能勉强看清这只庞大蟾蜍的全体,它蹲在那里一动不动,耸起的头冠就等同于水晶宫的筒状穹顶,而它支起的后腿与前肢就是水晶宫的两侧耳堂,火焰在它的体内燃烧,就像是一个被打翻的玻璃车灯那样,从里向外喷吐着浓烟与火焰。奇怪的是,这只蟾蜍一动不动,似乎早已失去生机。
  “这是一个捕兽夹。”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庆幸,莉莲如此说,确实如此,这是一只地狱巨蟾蜍,不知道是何原因丧了命,恶魔在攫取了灵魂和血肉之后没有轻易丢掉它的皮囊,这座空洞洞的皮囊以及少许骨骼正好被此地领主设做了一个陷阱——蟾蜍的皮肤上往往长有白色的毒疮,这些毒疮里面含有的浆液可以叫有血肉的动物或是人类发狂,他们之前受到影响也应该源自于此。或许是因为时日良久,毒性减弱,以及猎人可能正在其他地方,没有守候在侧,察觉问题,他们才能够这样简单地逃出来。
  “接下来我们该往哪里走?”莉莲问道。
  “我也不知道。”约拿说:“但我们可能要先考虑该怎么走出这里。”
  他一震连枷,锤头击破黑暗,火焰犹如密集的箭矢一般向着四周射出,他们周围的黑水顿时涌动起来——青蛙、蟾蜍,数不清的黏糊糊的四只爪子的小东西睁开了眼睛,它们的眼睛发着光,不,更准确地说,它们不像是在发着光,而像是某人在黑纸上点上的一个白惨惨的小点,小点瞬间密集起来的时候着实叫人毛骨悚然。
  不仅如此,在火焰终于焚毁了那只大蟾蜍的骨架后,这座庞大的空皮囊崩塌了,一股暗沉到几乎要融入背景的洪流向着他们奔涌而来,那是更多的蟾蜍与青蛙,那只大蟾蜍死了,被利用,被焚烧,但地狱里的生物总有最后一步棋,只是他们很倒霉,被当做了替罪羊。
  在没有高大树木与废墟的沼泽中,莉莲的鞭子几乎派不上什么用处,他们一边逃跑,莉莲还在一边感叹:“没想到有一天,我也能和上帝的敌人拥有一样的待遇。”
  如果不是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约拿,而是另外一个更为古板虔诚的修士,莉莲可能要因为这句话吃点苦头。
  虽然她也没说错,《出埃及记》记载了上帝警告法老,要求他释放犹-太人,不然就要接受惩罚,第二次神罚就是青蛙和蟾蜍,青蛙和蟾蜍从河里、沼泽里、湖泊里跳出来,密密麻麻的涌上了街道,跳进了房屋,叫埃及的民众们充满了恐惧,并给他们带去疾病与污秽——现在追逐在他们身后的蛙蛙大队也应当与当时的情况相仿佛了——但将神罚与地狱生物的侵害相提并论,总有不敬之嫌。
  约拿相信自己可以应付这些爬行动物,但他们并不是在人世间,也不是在某一个隐蔽的空间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其他人又如何了,贸然动作很有可能让他们遭遇一场大失败,约拿也许能够保全自身,依然被拘禁在这片鬼域里的人质就不好说了。
  “你看到了吗?”莉莲突然问道。
  “看到什么?”
  “巡逻队。”这似乎不是一个好消息,就像约拿曾经经过的,领地上的骚动很快就会引来恶魔领主的巡逻队,恶魔骑着骨马或是梦魇,可以在水面上、火焰上、冰面上,甚至虚空中犹如风一般的奔驰,他们会狩猎迷失的灵魂,生者更是他们最渴望的猎物。
  约拿没有放下过对莉莲的警惕,但他竟然没有避开莉莲的一抓,莉莲简直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地从她的翅膀上撕下了一根羽毛——大卫阿斯特在吞下羽毛的时候,觉得那就是一块沉甸甸的金属物品,但事实上,天使羽毛是没有实体的,不经他同意,即便被摧毁了,羽毛也只会消散在空中,不留一点痕迹。
  但莉莲就是那样简单而准确的摘下了一根。不仅如此,她倒转手腕,羽毛的边缘瞬间变得锋利无比,它在约拿的耳根位置轻轻掠过,皮肤裂开,散发着淡金光芒的血滴立即被狂风席卷而去——恶魔领主的巡逻队马上停住了,他们距离两人还非常遥远,但几个呼吸间,约拿就可以清晰地看见骨马眼中闪烁着的红色光芒与口中喷吐出的冰寒雾气。
  “不错,天使。”莉莲说:“那是一个三人小队。”
  第297章 女王的考题(11)
  地狱有多大?这是一个好问题,后世的人们或许会疑惑十六世纪的人们怎么会如此愚蠢地将一个纨绔子弟所撰写的文学作品看作真实的记录,但对于知情的人来说,但丁所撰写的神曲确实是一本纪录式的卷宗,伪装成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大恶魔瓦拉克邀请但丁参观了地狱,但丁详细的描写了地狱的总貌,组成部分以及每一层的详细状况,其中不乏有真实的地名与人名,因此在神曲面世数年后,一些不失虔诚但同样不失科学精神与探究意识的学者们,通过佛罗伦萨科学院邀请了当时只有二十四岁的伽利略来计算地狱的面积。
  放在现在,这可真是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课题,但在当时伽利略堪称受宠若惊,他当即狂热地投向这份工作中,因为但丁在文中明确地说过地狱犹如一个圆锥形的漏斗,中心位置就是神圣之城耶路撒冷,而耶路撒冷距离地狱的边缘也就是意大利城市库玛总共有两千七百尺的距离,也就是直径应该在五千四百尺左右,
  之后他又通过地狱的直径和高度测算出来这个圆锥形的角度应当是六十度,除此之外,伽利略还设法借助佛罗伦萨百花圣母大教堂的穹顶计算方式,算出了地狱的穹顶应当有四百六十尺,以及通过撒旦所在地的数据,证明了撒旦的身高应在一千尺左右,这些详尽的数字在当时引起了很大的轰动,伽里略也因此一举成为人们公认的数学天才。
  他的答案是正确的吗?正确,也不是那么正确,这个世界的物理法则并不能影响到另一个世界,地狱中人们很难感受到时间如何流逝,距离也是一样,何况恶魔还能通过各种手段窃取人世间的空间——投影不过是诸多法则中的最容易遵循的一条罢了。
  在恶魔中,经常会出现“猎场”这个词,这个词并不指在祂们在地狱的领地,更多的还是指祂们在人世间开辟出的新空间,因为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会被作为外物受到这个世界的排斥,所以恶魔们在拓展空间的时候,往往都是从点到面——某个地方发生了凶案,那发生凶案的房间就是那个点,如果没有教会或者其他宗教人士进行处理,那么这个点很快会向外扩张,可能从一个房间扩张到整座房屋,再从整座房屋扩张到外面的庭园,扩张的面积越大,受牵连的人也越多,无辜丧命的生命累积到一个程度就会形成一个盛满罪恶的漩涡或是泥沼,能够引诱小恶魔聚集,小恶魔非常弱小,只要有道缝隙就能钻出地面,等到缝隙撕开的足够大,恶魔就能从地狱攀爬到人间,或者如现在我们看到的这样,将自己的领地投影于此。
  也就是说,在这里,祂们可以随意使用自己的力量,驱使自己的下属,掠夺人类的灵魂,这样的领地一般都需要恶魔领主注入力量维持,猎场的收获如果足够丰富,恶魔们会很愿意制服一部分力量在上面,但若是遇到了敌人,或是回报不足以让祂得到满足甚至反而有所损失,恶魔领主就会收回力量,领地也随之收缩,投影跟着消失。
  这样的状况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所以,地狱和天堂一样,是没法准确估计出其面积和体积大小的,所以当人们来到了这片领地时,面对的是怎样的景象,也就可想而知了。
  不过既然被称作投影,这里也不能算作恶魔领主的真正领地,它的基础不在地狱,而在人世间,所以 在投影中,我们经常可以看见与诱发此地异常相关的事物,建筑,动物和人都有可能。
  这里之所以成为被恶魔注视的地方,就是因为在施工中不仅仅死去了很多工人,这些工人生成的幽魂也没能得到安抚,甚至于它们留在人世间的妻儿父母,也没什么好结果,它们没有希望,满怀怨恨,充满愤怒,但留在他们记忆中最为深刻的还是水晶宫——这仿佛是一种奇妙但极具讽刺性的证明,它们的血流在了这片土地上,它们的身体被这里的铁架刺穿,它们的幽魂在每座展厅里巡索行走,“这是我的水晶宫!”不止一个幽魂有这样呼号着,即便恶魔受邀而来,落下投影,这些幽魂依然没有离去,它们是这片投影的创造者,也是这片投影的居民,只是要找到它们,就能找到真正的水晶宫。
  但这并不容易,地狱中所有的事物都会发生畸变,即便只是钢筋玻璃,但从原先的建筑上仍旧会滋生出许多赘生物般的复制品,而且水晶宫的九万平方米未必就是这片领地的大小——至少他们被蛙蛙大军们追逐出了好几十里,他们也没有看见第二座建筑。
  约拿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非常危险,他都不知道这就是原先的莉莲,还是一个恶魔借助她的躯壳在说话做事,他知道自己应当远离这个危险的源头,不安定的分子,但这个“莉莲”总给他一种难以描述的熟悉感,这个感觉让他想冒个险。
  但不是这个险。
  莉莲的做法就是将他当做一枚香甜的诱饵。
  “你想要祂们的骨马。”约拿板着脸说。“你怎么知道它们不会引来更多的恶魔?”
  “如果祂们这样做了,”莉莲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祂们肯定就是天堂安插在这里的探子。”
  确实如此,恶魔之中可不存在善意的分享,也没有共存的概念,它们就是自私的化身,贪婪的结晶,恶魔一嗅见从狂风中传来的血气,马上就向着两人的方向追逐而来,祂丝毫没有考虑到自己身上的职责与对领主的忠诚——每天都有坠入地狱的灵魂,惊惶虚弱的凡人,不甘而绝望的天国叛逆,还有它们诞下的罪孽,但就像是腐烂的,干瘪的,生了虫子的果子是怎么比得上干净、甜美、新鲜的果子呢?
  为首的恶魔已经看见了伫立在灰白雾气中的半天使,它的翅膀犹如坠落在地上的星辰,闪亮,洁白,只在末端略微有一点点灰色,比这对翅膀更加明亮的则是他的灵魂,他身上的罪孽微乎其微——为首的恶魔顿时陷入了一阵狂喜,祂的舌尖低落毒液,牙齿伸长,祂的肠胃在疯狂的蠕动,几乎要消化自身,祂迫不及待,想要将圣洁的躯壳污秽,撕碎,吞吃入腹,祂要将这尊无暇的灵魂收藏起来,或许祂可以将它献给玛门,甚至献给撒旦,向祂们祈求更大的力量。
  那个半天使身边的凡人女性恶魔们甚至懒得投去他一瞥,对于祂们而言,这种乌黑发臭的灵魂实在是太多了,它或许有价值,但价值可能只在于它或许就是这个半天使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祂们没有看到约娜在巨蟾蜍处的行为,没有意识到她可能个相当棘手的猎物,一个恶魔在靠近他们的时候还因为蛙蛙大队的吵闹和干扰,不耐烦地随手割裂了一道缝隙,那些青蛙与蟾蜍呱呱叫着,连同那些从沼泽涌出的灰水,跌落深不见底的裂口。
  “好马。”莉莲低声说,约拿忍住不翻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