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骨 第153节
  没有花团锦簇,没有歌谣赞颂,没有倾慕狂欢,却也是万众瞩目。
  神霄塔压坍天祭台的某一个裂开的出口里,渐渐走出来一道纤弱的身影。少女华衣披身,珠翠摇曳,额心的一抹红痕与她翻飞的裙摆中露出的橙红色一样,似灰暗中的火光耀眼。
  云绡今日装扮得很繁缛也很好看。
  她装扮得繁缛,是为了让所有人都能在第一眼里注意到她,认出她的身份。
  于是人群中有嚎啕不知的孩童以为自己看见了仙子,灵光一闪,想起了从旖族境内传唱至大江南北的歌谣。
  “极恶已至,天降祸星。公主圣行,将解灾厄。”
  “歌里是这么唱的!歌里是这么唱的!”
  那些歌已经深入人心,他们来京都之前便听过无数遍了,从低低的吟唱变成了高高的呼唱,熟悉的歌谣让匆忙赶路的水荷等人止住了脚步。
  她们也顺着众人看去的方向,看见那抹鲜亮的影子穿过一片废墟,跃身而上,站在神霄塔的塔尖处。
  便是神霄塔倒了,也仍然有数层楼的高度。
  云绡立在风中,衣袂与发丝如烟云飞洒,她那样地醒目。
  何舜的视线变得模糊了起来,他只能看见云绡身上的颜色,却又像是透过那道颜色,看到了与钟离湛一样的灵魂。
  “吾乃天神所指,尔等怎敢言吾为灾星?!尔等放肆,全都该死!”
  云绡道:“你若是天神所指,特来控制苍生,残害苍生的话……”
  她抬眸顺着雷霆落下的方向看去,话语随惊雷一并传入所有人的耳里。
  “那苍天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145章
  云绡飞扬的发丝,拂过钟离湛的脸颊。
  他嗅到这阵风中特殊的味道,似曾相识的气味仿佛在这一瞬将他拉回到了从前,那时他骑在马上,连夜奔波,从曦族赶往连玉州。
  途径多处,无数道力量在他的背后用力拉扯,它们攀着他的肩,它们拽着他的腿,可它们都没能阻止他前行。
  其实当初他身处的境地和云光憧完全不同,因为他之死并无百姓围观,见证他死亡的都是叛徒,将他的死当成自己功成名就的阶梯。他死得悄无声息,只在建造神霄塔和天祭台时传扬了出去。
  可两千多年前真正的历史谁也不知,史书上的记载如若都要推翻,云绡干脆给曾经的他安排一个更加壮烈的结局。
  她要世人从此以后念他的好,洗去冠于他身上的污名。
  这一场戏是何舜陪着她演的。
  何舜在状若疯魔中逐渐找到了自己两千多年来活到今日的意义,他其实一直都想要钟离湛活,却没想过钟离湛当初宁死不屈的目的,今日他看见了。
  或许他长寿至今,就是为了今天这一日,曾经神明冠名为奖励的五族之力,何舜一直觉得这是对他的惩罚,可原来他融合了五族之力,亦是刺向云上巨人的长剑。
  这是对何舜的讽刺,又何尝不是对他们自己的讽刺?
  何舜甚至笑出了声,他昂头看向了轰雷的天空,看着云层在飓风中卷起了漩涡,仿佛深邃的眼眸。
  他直视着那双眼,一字一顿道:“天意欲何,尔等便作为何,是福是祸,皆是天恩。”
  -
  云绡也嗅到了风中特殊的味道,那股味道曾与她擦身而过,是彼时烈火中唯一的凉意。它蓄满了杀意和戾气,灌入了从天而降的剑身中,划破她的脊背,贯穿钟离湛的脊骨。
  云层上空,巨大的漩涡形成了一个几乎将整座京都城都包裹其中的天眼,仿佛天要在这一瞬塌下来。
  城外的打斗声不断,城内的哀嚎声不止。
  云绡看着逐渐现形的天空,冷声嘲讽:“你是欲杀他,还是欲杀我?”
  所有人都看见了她是在对天说话,诡异的一幕让他们豁然惊觉,莫非这世上真有神明?
  应当是有的,否则五族之力从何而来?应当是有的,否则那黑衣裹身的妖邪又怎能撼动京都,将他们的生死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云绡给那些云上巨人选择,机会只有一次。
  她已经了解了他们的游戏规则,他们不能亲自对凡人动手,也不能真正地去决定一个凡人的生死。他们手中执的棋子和握着的傀儡线,也不过是传达他们的意志,以欲、望唤醒人心中的斗志和野心,来达成他们争锋的棋局。
  当初对钟离湛下手,只因为钟离湛从某种程度而言已经不算是凡人,可他们依旧没能杀死他,而是封印了他。
  那么今日呢?
  何舜是凡人,她云绡也是凡人!
  想要以天生异象来试探天道对他们的规则的限度,他们必须得在世人都知道他们那狰狞的、恶劣的、无情的真面目之前,解决忧患。
  一次击杀的机会,是选择杀死何舜灭口,放任云绡成为下一个与天去斗的钟离湛。
  还是杀死云绡,叫何舜发了疯般暴露更多他们的意图,剖开那场残忍游戏的真相?
  一道雷霆从漩涡的正中心降落,那道雷霆电光耀眼,被乌云遮天蔽日后已经陷入黑暗的京都,在雷霆落下之际骤然亮得刺眼。
  原本朝何舜而去的雷霆,终是转了方向,直冲云绡而来。
  还算他们会选,何舜已经没有多长时间可活了,便是让他在人间妖言惑众,几十年的光阴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待到他身死之后,无需百年,今日京都城中的再多荒唐也将变成历史中薄薄一页。
  甚至可以将这些全都推到其他人的身上,所谓神明降惩,所谓天生异象,所谓五族之力汇聚一人之身,也都可以转化为传说中的野史,是话本杜撰,而非真实。
  他们之前就是这样做的。
  云绡看着近在咫尺的雷霆,心中升起了阵阵快意,她还怕他们选择杀死何舜,因为何舜一死,她说再多都不如百姓亲眼所见来得震撼和可信。
  她等的,就是他们动手!她等的,就是他们急不可耐地暴露自身!
  飓风吹起灰蒙蒙的尘烟中,云绡站在废墟之上,她双手同时笔画,雷符符文闪烁的蓝色光芒不过一瞬便与那从天而降的雷霆撞上。
  轰隆隆翻涌的云层中,天色再度生变。
  云绡双掌合十,一声咒语呵出。
  就像钟离湛曾教给她的。
  合掌交指,雷声即至,分掌横握,雷火即现,五雷轰鸣,使者在前。
  雷电相撞之光在距离云绡不过百步的距离噼里啪啦地散开,如同火石碎裂,强光灼烧了她身上的华服,将那抹橙红色的身影明晃晃地推到了所有人的眼前。
  分裂的电光如同活过来一般,寻到目标便再度朝云绡而去,雷霆被雷符一分为百,它同样能杀人,但云绡至少能躲开。
  她踩着御风符,灵活的身形于神霄塔上的废墟中穿梭,后来她离开了神霄塔的范围,飞身
  于京都的屋顶。
  瓦砾簌簌,数道雷霆顺着她逃跑的方向击杀过去,每一次都将那处房屋打得七零八落,翻开地面,似有热浪汇成了红河。
  云绡一直在抵抗着,她就是要那些杀意追赶着她,让所有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见,雷霆受神意驱使,它们想要杀死一个凡人。
  她的逃跑路线一直都在人群的外围,一道道强光让京都变回了白昼,云绡与天的抵抗终于让惊恐的凡人清醒。即便是那些被何舜身上属于旖族的特殊力量所迷惑的人,也都在这一刻生出了不甘和不屈之心。
  “为何要杀她?!”
  “她是圣女啊!天若要杀,也该杀那妖言惑众,妄图掌控苍生的邪祟!”
  人群中纷杂的声音不断,一直在摘星楼处观望的徐容靳早已离开了高楼,他踏入人群,混进人群,变成他们中不起眼的一个。
  他推动着那些声音,传达出云绡此番想让世人看见的真相。
  “你方才没听见吗?那邪祟就是上天派来的,否则怎么说明他身上五族力量的由来?天上的神明想要我们变成奴隶!是天上的神明不想让我们安生地活!所以他们要以雷霆击杀圣女!”
  “数千年前,曦帝钟离湛合并五族,一统天下。史书上说他是杀神,可方才那邪祟分明说他是为了抵抗天地间的不公,被上天抹杀!从此他的身后皆是恶名!这还不足以证明,我们身处的天地,便是苍穹所设的牢笼?他们以我们为局,分斗兽之争,一决高下!”
  徐容靳的话,遥遥传入徐容朝的耳里。
  他看着摘星楼下的徐容靳,心中不可谓不震撼,他从没想过徐容靳配合云绡做这一切,所为所求如此之大。
  “他所说的,是真是假?”徐容朝不知自己该问谁,便只能去问一窗之隔的沈旨。
  沈旨看向那一道道闪过的雷霆,笑容早已消失。
  他眉心紧皱,放在膝前的手用力握着,眼看着云绡几次生死擦肩,分神回道:“不然你当他是在玩儿?你当我们都是在玩儿?”
  “怎么可能——”
  “你见过神吗?”沈旨问,见徐容朝迟迟未答,他道:“我见过,能力极广,却自私贪婪,虚伪冷漠,这便是他们的真面目,猖獗,又怯懦,这就是我见到的神。”
  -
  “绡绡,换我来。”
  钟离湛的魂魄跟着云绡飞跃屋脊,无数次电光从她的身侧撞击,那些碎裂的瓦砾在她的身上割出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
  不致命,却很疼。
  钟离湛目光担忧,他几次想要去替云绡,可云绡都不准。她此刻不能分一点神,她要拼命地逃,要躲过这些雷霆的击杀。
  云绡只能给钟离湛一记眼神,告诉他,她可以,还没到轮到他的时候。
  只差一点了,只要再跑出两条街,她的足迹就将整个京都城画上一个圈。而那从天而降的雷霆也跟着她的脚步打在京都的每一寸土地上,避开鲜活的人命,击碎大街小巷下怨气横生的血泥!
  便是咬碎了牙齿云绡也要坚持,如若这个时候换钟离湛附身于她,那些云上巨人一定会发现她的身体里就是他,发现她所做的一切,都为引导他们解除曾经对钟离湛设下的圈套和禁制。
  钟离湛看得出云绡眼神中的坚持,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开了一道豁大的伤口,寒冬冷风不断灌入,可于此同时,也有暖流流淌他的四肢百骸。
  他心疼云绡,不舍得她受伤,不舍得她吃苦,他又爱极了云绡此刻的坚毅和强大,爱极了她为他的所有付出和坚持。
  她正在履行她对他的承诺。
  她要救他。
  她在救他!
  眼看神霄塔的废墟就在眼前,云绡疲惫到呼出的气都没办法吸回来,她的双眼在这一刻发黑,手脚霎时间没了力气。
  身后雷霆一瞬即至,云绡满心不甘,就差一步!她就差一步了!
  那道一直充满着杀意朝她追来的雷霆在她的头顶上绽开刺眼的光芒,它就悬在云绡的脊骨上方,只需轻轻落下,就能要她性命,叫她魂飞魄散,灰飞烟灭。
  云绡的腿迟迟没能抬起,她无力地朝黑暗中栽了过去,干涸的嘴发不出半点声音,喘息也像是飓风中木屋窗棂破开的孔洞,沙哑又急促。
  “钟、离……”
  一声轻呼,云绡扑进了滚烫的怀抱中,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耳旁一阵嗡鸣。
  到底是凡人之躯,又如何能真的抵抗神明之力?云绡已经竭尽全力做到她能做到的所有。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