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56节
  马车驶出老远,卫姹才恨恨道:“我明明让人说我往南边去了,舅父怎会找人守在这儿!”
  车夫叹气道:“雁州这下去不得了,原路折返只怕也会撞上人,只能再往北走。”
  跟在卫姹身边多年的侍女脸色更白了,下意识就想到一个人。那人如今正领兵驻守在幽州地界,她们再往北去,岂不是越来越近?万一不小心露了行踪,哪会有好果子吃,卫姹去年可是三番两次找人,差点把萧仰腿都打断了!
  卫姹自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整个人像是被哽了一下,强按下性子,与车夫商讨对策。
  她就不信邪!倒八辈子被他逮着一回,还能再被他逮第二回不成!
  ——
  “八公主可真厉害,当众骂那人是秃头,还说跑就跑了……”
  宸极殿入了夜,所有灯烛都已熄灭,室内仍是暖融融一片。
  卫怜挽着贺令仪的胳膊,柔柔地靠着她,两人在黑暗中说着悄悄话。
  她其实有些担心卫姹,可想到她那副跳脚的样子,又忍不住想笑。只是笑还没出来,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八妹妹从小就有主见,她说要什么,就一定会得到。”卫怜从前受过卫姹的欺负,小时候自然是恼她的。可懂事以后,在极偶尔的时候,她也羡慕过卫姹那股我行我素的劲儿。她们两人,仿佛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如今卫姹天高任鸟飞,自己却被困在此处,难以脱身。
  前些日子,珠玑通过卫瑛暗中留在宫里的眼线,总算把卫怜的消息递了出去。去姜国山长水远,卫怜还偷偷编了个络子,样式与她多年前送给卫瑛的差不多。可这信物,只有天晓得能不能送到卫瑛手上。
  “贺姐姐,我不想待在这儿了。”卫怜嗓音低得像是一声叹息。
  贺令仪听出她话里的低落,也搂住她,再想到自己的处境,叹了一口气。
  “我也不想。”她顿了顿,声音更小了些:“……我好想我弟弟,也想我爹娘,想我姑母。”
  “如果,我是说如果……”卫怜忽然坐直身子,黑暗中,双眸带着水汽:“我有法子能离开,你也愿意……离开韩叙吗?”
  这话听来多少有孩子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她一个全无依仗的弱女子,贺令仪根本不觉得卫怜能从卫琢身边逃开。
  可不知怎的,看着卫怜那双亮盈盈,又闪着微弱希冀的眼眸,她不由自主,仍是点了点头。
  第55章 始共春风容易别2
  当今这位天子,与先帝性子截然不同。似乎并不喜玩乐,什么避暑游猎从未办过,便是对美人也兴致缺缺。唯一与他有过牵扯的,便是韩家那位小女儿。
  可惜这韩氏女身子骨弱,听闻一直在静养,从前入主中宫的风声一度传得沸沸扬扬,却迟迟不见动静。
  等到卫琢时不时会去撷芳园赏梅的风声透出来,又有朝臣暗中动了心思。
  实际上卫琢哪有这般闲情雅致,再好的花,如今落在他眼里也失了颜色。
  自从那次退了烧,卫怜再也不肯亲近他,一见到他就缩成一团,脑袋深深埋着,甚至缩在被子里根本不透气。卫琢怕她憋坏自己,不得不去扯,又吓得卫怜大哭大喊。
  端着药碗的宫女站在后面,瞧见堂堂九五之尊被她惊惧之下又踢又打,脸都吓白了。
  素来柔和的人发起倔,反而让人手足无措起来。卫琢最后只能让宫女合力拉出卫怜,任凭他再怎么温言安抚,都好似全然失了作用,她还是不肯说一个字,只紧紧揪着衣角,好似哑巴了一样。
  卫怜当然没有疯,她只对卫琢才会如此。若是和宫女说话,便还是细声细气的。这差别简直让卫琢心在滴血,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慌乱又失措。
  分明当了十几年的兄妹,如今怎的连一句寻常话都说不上。
  除夕宴当日,卫琢又去了撷芳园。还未走到园中水榭,透过交错的梅枝,隐约瞥见榭内飘过一抹旖旎的淡粉。他呼吸一滞,脚下不由快了几分。
  然而绕过那丛花,便看清来人并非卫怜。
  看装束,是跟随父亲入宫赴宴的朝臣之女。
  一阵风过,女子仿佛并未察觉到他,而是踩着一地落英翩然起舞,脊背却挺得更直了。
  卫琢眯了眯眼,一言不发地离开。待到走远了,才面无表情地吩咐宫人:“这位小姐的舞,甚好。请她就留在此处,一直跳下去。”
  宫人听得心头一跳,垂首去传话。
  水榭中的女子见他掉头就走,正在发懵,待听清旨意,一张脸顿时惨白。
  ——
  卫怜窝在暖炉边,全然不知卫琢已往撷芳园跑过多少次。对于绿萼她倒是还好,然而贺令仪一听园中盆景开了花,眼中立刻放光。
  除夕夜和往常不同,宫里的人也格外多一些,卫怜犹豫了会儿,想到贺令仪今晚便要随韩叙回去,最终还是起身换了衣裳。
  等她们走进撷芳园,盆景还未瞧见,先望到了水榭中起舞的女子。
  正是隆冬时节,卫怜手里还捂着暖炉,那女子却穿着单薄的束腰裙,窈窕身形尽显,四肢似被寒气冻得僵硬,又一刻都不敢停歇。廊下守着个眼熟的宫人,见卫怜来了,连忙上来行礼。
  “她这是怎么了?”卫怜没有再走近,忍不住问道。
  “这位小姐私自打探陛下
  行踪,惊扰了圣驾。”
  寒风中,女子仍在瑟瑟发抖。卫怜又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换了条路走。
  看过绿梅,卫怜很不舍得贺令仪回去,可韩叙已经找卫琢要过好几次人,更何况,她也不能那么自私,再将一个人困在宫中,仅仅为了陪伴自己。
  分别的时候,卫怜强忍着没有哭,直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处,她才揉了揉眼睛,慢慢往回走。
  入夜后,皇城灯火通明,除夕宴照旧在留春宫热闹着,宸极殿却静得针落可闻。
  初雪就这样纷纷扬扬地落下,鹅毛一般。不多时,庭中便积起一层松软的白。
  卫怜披着斗篷,蹲在外面看雪,鼻尖都冻红了。刚忍不住想捏一把,就被身旁的宫人劝下。
  她只好遥遥望着留春宫方向的灯火,直到冷得受不住,才转身回了寝殿。
  卫怜翻出卫琢还给她的那枚银锁,拿在手里细细擦拭,又摸了摸窝着的狸狸。
  忽然,她听见窗外传来些细微动静,疑惑地回过头,只见那扇开了一条细缝的支摘窗外,不知何时,被人放上了一只雪捏的小兔子。
  捏得有些丑,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又过了一会儿,一只清瘦颀长的手抬起,又在小兔子后面放了一只小雪猫。他手上沾着碎雪,指尖已然冻得通红。
  接着是第三只、第四只、第五只……殿外的人默默地捏。窗外风雪渐重,窗下摆放的小雪人,也渐渐连成了一排。
  卫怜抱着狸狸,一动不动。
  记忆中那个皇兄又跳了出来,分明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如影随形追着她。
  可她早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卫怜没有开门,只是抱着狸狸爬到榻上,像是有雪花落进了眼中,让她视线也变得模糊不清。
  一墙之隔的庭院里,宫人早已被卫琢屏退。他带了伞,可单手捏雪团不方便,索性将伞收起,披着大氅,蹲在窗下一只接一只地捏。
  这扇窗子,他本可以如同道观那一夜,轻而易举跃过去,如今却不可再如此。
  卫琢眼睫上渐渐覆满了雪,双手也很快冻僵。等到第十只小雪人捏好,他才用指节轻轻叩那扇窗——
  三长两短……一如从前。
  殿内始终安静无声。
  卫琢垂下眼,伸出僵硬的手,开始捏第十一只小雪人。
  ——
  次日醒来,卫怜披上外袍走到窗边,窗下几排密密麻麻的小雪人,几乎快被新落的积雪掩埋。
  珠玑刚进殿,见她神色低落,正望着雪人发呆,只得上前打断她,嗓音压得极低:“公主,宫外有密报。”
  在卫怜身边待久了,珠玑早已与旁人打成一片,贴身侍奉再寻常不过,说话行事也方便许多。她几乎贴着卫怜的耳朵,说了一段话。
  卫怜慢慢睁大眼,脸上惊喜一闪而过,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攥着衣袖的手指猛然收紧。
  珠玑顺着她望向那堆小雪人,神色复杂:“此事必定凶险,公主……可想清楚了?”
  她作为旁观者,又岂能不知,卫怜对卫琢绝非单纯的爱或恨便可说得清。两人之间的羁绊太深,即便互相伤害过,也不是说斩断便能轻易斩断的。
  “我从前的确犹豫。”卫怜转过头,目光仿佛透出了窗子,低声道:“昨夜除夕,我却只能待在此处发呆。只要还在这宫中一日,这样的日子便永无止境。”
  其实她若愿意,大可以顶着这张脸,以皇后之名,坐去他的身边。倘若有流言蜚语伤到她,卫琢也会为了她,毫不犹豫地拔掉那些人的舌头。他动动手指,便可剥夺一切。
  只因他爱她,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要为他的爱而让道,甚至包括卫怜自己。
  从始至终,也无人问过她愿不愿意。
  “我想好了。”卫怜眼中含着一往无前的决绝:“绝不后悔。”
  ——
  卫琢罚朝臣之女跳了大半日的舞,此事很快传得人尽皆知。有几位老臣心怀隐忧,也只敢仗着资历劝谏一二。与此同时,无论官员还是宫人,都心照不宣地避着撷芳园走。
  从前若有谁起过旖旎念头,如今也彻底死了心,只等着一心巴结韩氏女便是。
  谁知君心难测,皇帝再也没去看过那些梅花了。
  八公主卫姹迟迟未能找到,竟似人间蒸发了一般。卫琢对外宣称公主久病,已移至江南静养,原定的婚事多半要不了了之。
  相较卫姹舅父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卫琮的反应倒出人意料的淡定。被长辈训斥了两句,也只说道:“皇姐不肯嫁那王公子,皇兄其实也没说什么,舅父又何苦相逼。”
  “她已年满十八,身为女子岂有不嫁人之理?莫说公主,便是皇后,也同样要受礼法规矩约束,岂能这般恣意胡闹。”舅父神色严肃,胡子都跟着抖了抖。
  卫琮愈发郁闷,想起卫姹曾直言,若登基的是他,她便是长公主,到时只有她挑驸马养面首的份,那还轮得到旁人安排婚配?
  小小少年皱着一张苦瓜脸,不再吭声。
  事至如今,他的几位皇姐竟无一人还在这宫中。卫姹私逃,卫琮是知情的。可他那位羞怯柔善的七姐姐,却是当真一缕芳魂杳杳,再难寻觅了。
  皇宫的另一头,卫怜此时正待在斋房,提笔为求来的平安福祝祷。
  宸极殿中跟随她的宫人共有十二个,她便求了十一枚。写着写着,她蹙起眉,犹豫半晌,还是多求了一枚,让桃露送去卫琢那里。
  桃露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娘娘何时给陛下送过东西?然而物件一接到手,她又忍不住欢喜,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在她心里,这两人实际上十分般配。陛下年轻又丰神俊朗,虽在情事上……稍显肆意,可这又何尝不是盛宠,不过是放浪了些。自那之后也不曾再有过,对娘娘更是处处容忍照拂,彼此若能解开心结,又有何不好。
  瞧见桃露轻快的背影,卫怜的指尖一缩,微微发僵。她伏在桌案上好一会儿,才取出一叠表纸,提笔蘸墨,写得十分缓慢。
  她的心事犹如纠缠的藤蔓,总也难以安心。不知不觉间,竟已写了二三十张。
  卫怜眼眶发热,垂眸凝视了许久,才卷起纸张,收进表桶里,让宫人供去神龛的最高处。
  等回到宸极殿不久,桃露兴冲冲跑进来:“娘娘,陛下正在召见臣子,可还是亲自接走了东西,说政务一处理完就来。”
  相比她的雀跃,卫怜脸上却没什么笑意。此情无计可消除,她走到镜前,仔细打量着镜中人,才恍然发觉自己早非旧日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