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72节
  见卫怜推开他下床,卫瑛也立刻冷静下来。直到带着卫怜离开前,她脚步一顿,回头看着他说:“男女之间本就讲个你情我愿,执念太深,只会酿出苦果。陛下若有半分当她是妹妹,就不该再勉强她。”
  卫琢面无表情,只掀起眼帘,看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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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天还未亮,边关便有急报传来。
  战事正胶着,夷人已被击退数次,如今雪一化,竟派出兵马绕开险峰,企图突袭百里之外驻守薄弱的隘口。
  此地是命门所在,一旦腹地受袭,势必会影响粮道。大半个夜晚,卫琢几乎没有合眼,紧急召集官员商议战事,营帐四周气氛凝重。
  等他稍微喘口气,又听人禀报卫怜正要离开。卫琢面色看似平静,一双黑沉沉的眼中浓云翻涌,望得人心中发寒。
  季匀低声道:“公主藏有匕首,一拦就拔刀,二公主也带了不少人手随行……”
  卫琢正要起身,闻言脚步一顿,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卫怜坐在卫瑛身边,马车缓缓驶动,她鬼使神差般地悄悄掀起车帘。
  道旁正站着一道人影,周身并无侍者,离得远了,也瞧不清面容。只见衣袍被风拂动,在朦暗的天色下宛如静立的孤鹤,倒不像是要发疯的模样。
  卫怜缩回脑袋,心中稍安的同时,忍不住还为昨夜难以启齿的纠缠而气恼。可不知怎的,眼睛又被风吹得发涩。
  眼睁睁望着马车走远,卫琢回去时脚步又急又快。他想要饮茶,烦躁之下刚一端起,又失手将杯盏摔落在地。
  侍者连忙上前收拾,他却脸色阴沉,唤来季匀,冷声道:“想办法杀了卫瑛,别让她察觉。”
  什么姐弟之情,不过是虚假的泡影,他根本不在乎。既然非要和他抢妹妹,那就去死好了,卫琢满心冰冷的恶意。
  侍者收拾完碎瓷,他重新坐下,腰间一个东西也跟着晃。
  卫琢低头看去,是一只月白色的香囊,上面绣了一株鸳鸯藤。这是先前那个晦气的药囊被扔掉后,妹妹亲手绣来送他的,里头装的是金银花。
  卫怜那时笑盈盈的,说这花清肝凉火,正合适他戴,省得老是发脾气骂人。她笑起来有一对小小的梨涡,卫琢移开目光,那张脸仍在眼前挥不散。
  他胸口剧烈起伏,闭了闭眼,忽然又朝外吩咐道:“去把季匀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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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卫怜待在卫琢身边这些日子,也不光是和他扯皮,各路消息打探到不少。如今再与卫瑛一商量,心中是既焦急又无奈。
  当年送她进宫的农夫是祁县人,此人虽被父皇处死,妻儿与儿女应当还在当地。祁县和莱州离得近,可疫病蔓延根本去不得,她们只能先在附近等着,再见机行事。
  卫怜夜里没怎么睡,靠着卫瑛眯了会儿,又总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的,听见卫瑛轻声问:“小妹可还想着陆郎君?”
  一提这事,她既气愤又委屈,将那只毒药囊的事同卫瑛说了。
  卫瑛听罢,叹了口气:“这人那时候倒是罪不至此,不过你没嫁给他,倒也是好事。他能把外室带去长安,即便没有卫琢动手脚,也谈不上什么情深意笃。”
  “我现在谁也不想嫁,”卫怜摇
  头,“无论皇宫还是宅院,说到底都是方寸之地。就像我以前在宫里,只要姐姐和皇兄一出宫,我就只能眼巴巴地盼着你们回来。”
  这三年光阴已经馈赠她太多,她见过浩瀚无边的海、纷飞如鹅毛的雪、及一尊尊只剩单只琉璃目的石菩萨。
  离开长安,她到过同样地域辽阔却风物迥异的姜国,还跟着卫瑛学会了浮水。青楼的秾华也好,因不堪受辱才谋害夫君的眉娘也好,还有这场突如其来的时疫……
  她见天地,见众生。
  曾经耿耿于怀的悲伤与心魔,似乎被这一切悄然稀释,一点一点淡去了。
  世间的苦难有千万种,数也数不清。她并没有什么特别,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幸运,这是困在深宫中永远都体悟不到的。
  “如此也好。”卫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她与驸马是两国联姻,丈夫待她已经算好,否则她也无法独自返回大梁。然而一旦嫁为人妇,后宅琐事便再难避免。夫妻子女,既是温情,也是牵绊与桎梏。
  卫瑛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八妹也不愿嫁人,不过她的想法……倒是与你不同。”
  “皇兄本来答应带我去看她,可这事那事总耽搁,一回都没成行。”卫怜闷闷不乐。
  “他大概是怕你受欺负,一直不待见八妹。”卫瑛自然知道小时候的事,其实她原本也担心,可比起卫琢如今的所作所为,反倒觉得卫姹还算正常,便不怎么在意了。
  “那我们去城南看看她,”卫怜说完,抬头望向道旁的沙枣树,轻轻说:“好像快过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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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幽州城南的官邸中,卫姹正吩咐仆从收拾行装。
  萧仰领兵出城了,这次又要多久才能回?她却并不想再等。
  卫姹胆子不小,她原本也在军营待过,难免见过伤亡惨重的俘兵,甚至还有举着长枪、挑人头来讨赏的将士。后来她搬进城中,又闹了一场守城战,尸首堆积如山,冻得僵硬,血水混着积雪深深冻入道路的砖缝里,连用饭都能闻到腥臭味。
  三年过去了,想必那秃头早已另娶他人。她在塞北待得够久,终究还是要回长安的。
  仆从通报有人来访,卫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然而一见来人,她张了张嘴,半晌没说一个字。
  在卫怜的想象中,卫姹大约也同自己一样吃了不少苦头,心中本是情绪翻涌,谁知真见了面,才发觉灰头土脸的只有自己。
  卫姹在民间,倒并未满头金簪,只穿一身桃粉色的小袄,领口圈着白狐毛,指甲还染过丹蔻。
  而卫怜自己半点打扮的心思都没有,发丝松松挽了个低髻,因为怕冷穿得像个棉球。
  卫姹下意识跑过来,卫怜还以为她要抱自己,不料她一跺脚,眼睛瞪得圆圆的,渐渐泛红。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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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隔三年多,卫姹说起当初被抓住的事,脸色依旧不好看。她那时被舅父追得四处逃窜,在幽州远远瞥见已是将军的萧仰,跑得飞快,却又一次被他用箭指着。她气得跳脚,破口大骂他。
  卫瑛见她唇红齿白,脸甚至都圆润了,也没把她那些话往心里去:“萧将军待八妹应当很好。”
  卫怜也点头表示赞同。这两人闹了那么多年,真凑到一块儿,反倒过得挺好,怎么看卫姹都有些口是心非。
  “我对他也不差呀!”卫姹说得理直气壮,“好不容易雪化了,等日后回长安再说吧,我好想阿琮……”
  她眼中感伤一闪而过,卫瑛则正色问道:“八妹在幽州三年,可曾听过附近哪里有白苏叶?”
  卫怜先是疑惑,接着听卫瑛解释,她在姜国就听说莱州闹疫病,药材又短缺,白苏叶在大梁用得少,大多是野生,却也能对症入药。
  卫姹哪会留心这些事,便叫来仆从询问。得到线索后,立刻派人前去寻找。
  这座官邸很宽敞,她们索性留了下来。住了两日,见寻药迟迟没有进展,卫瑛闲来无事,便亲自带人出门。
  卫怜也没闲着,与卫瑛兵分两路。正巧遇上卫姹大包小包地准备启程,两人自然同车出城。
  其实卫怜有些担心,卫姹毕竟是女子,这一路山高水远又谈何安全,谁知萧仰早留下自己的私卫给她,这些人任凭差遣,武艺看上去不比卫兵差。
  还好她嘴慢……什么都没来得及说。
  塞外的车驾不能与长安比,眉娘执意要跟随寻药,只得和犹春另乘一车。傅去尘死于疫病,眉娘心灰意冷了许久,人变得沉默,也倔强了不少。卫怜明白她的心意,从来不多问。
  马车驶过官道,窗外人声嘈杂,喧闹得很。卫姹一会儿嫌车太颠,一会儿又嫌吵。卫怜听着好笑,正想开口说她,车外忽然“咻”地一声锐响,马匹随即发出痛苦的嘶鸣。
  车夫慌乱大叫,马车猛地向右一甩。卫怜和卫姹坐在外侧,来不及反应,就顺着底板滑出车门,重重摔在地上。
  事发突然,卫姹被压在卫怜身下,怕痛的她只觉得腰像摔断了,一动不能动。
  卫怜有她垫着,还能爬起来,只听四周喊杀声骤起,她们所带的护卫立刻冲出,与突然出现的敌人厮杀在一起。
  袭击她们的是夷人,乔装成百姓模样,发狠般朝她们冲来。
  卫怜咬紧牙,死命拽起卫姹,挣扎着向安全的地方挪。
  又一名夷人挥刀砍来,卫怜见对方无马无弓,目标明确就是她们,又瞥见附近有马,急忙扯住卫姹:“上马!”
  卫姹疼得说不出话,连上马的力气都没有。她以为自己要被抛下了,却见卫怜使出全身力气把她往上推,脸涨得通红。好不容易卫姹上了马背,卫怜正要爬,不知从哪射来一箭,正中马股。
  疯马癫狂中将卫姹甩落,这一次卫怜被她撞倒在地,浑身几乎摔麻。
  耳鸣声中,又一支箭嗖地射来,钉在她们脑袋边上。卫怜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推不动卫姹,只想叫她先走。
  卫姹在卫怜上面,一旦再有箭来,首当其中会穿透她。
  “七姐姐……我动不了。”
  卫姹声音发颤,她知道自己跑不掉了,忽然伸手紧紧抱住卫怜,也把她护在了自己身下。
  第73章 第73章
  卫怜咬紧牙关,不知从哪里涌出一股力气,拼命撑起身子。
  她不想死,更不愿在这里被一箭穿心!
  “八妹……你使点劲!”卫怜死死抓住她的手臂。卫姹浑身发抖,两人互相搀扶着才勉强爬起来,踉跄走了几步,身后就传来追兵沉重的脚步声,像催命的鼓点一样逼近。
  就在此时,只听“噗嗤”一声响,有重物轰然倒地,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公主小心!”
  她急忙回头,认出是卫琢的手下,心中稍定,刚拉着卫姹喘了两口气,才猛然察觉,犹春和眉娘那辆车竟像凭空消失了一样,早已不在道旁!
  卫怜面色煞白,等卫姹的护卫靠拢过来,她忽然走到一具尸体前,颤抖着手拔下一把剑。
  卫姹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卫怜指尖湿黏,沾满了剑柄上的血,却顾不上解释,领着两名侍卫就前去找人。
  战局一片混乱,她踏过残肢与血泊,脑子里莫名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卫琢手臂中了毒箭,明明痛得要命,却仍紧握着剑直到最后一刻。直到万不得已要背她,才肯扔掉武器。
  也许他并非生来无畏,只是从没有人允许他胆小,如今这个人换成了自己。犹春和她相伴多年,眉娘更是被她带来这儿的,卫怜绝不能抛下她们不管。
  她眼里含着泪,手心全是冷汗。终于在林地外侧找到了马车,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颤着手掀开车帘。
  车内的两个女子正吓得发抖,手中紧攥着发簪,一瞧看见卫怜,眼泪立刻往外冒。
  她们还算幸运,马车失控后被树逼停,没有像卫怜那样摔出去,却
  一直躲着不敢动。
  卫怜留下人手照看她们,自己匆忙回去找卫姹,又在半路活捉了一个溃逃的夷人士兵,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这场仗赢得很艰难,护卫们都受了伤,好在抓住了两个活口。他们被绑住后不停怒骂,外族语言谁也听不懂。卫姹在塞外待了整整三年,倒是听得明白,顿时火冒三丈,连腰疼都忘了,抬腿就往那人背上踹。
  “他说什么了?”卫怜神色严肃地问。
  “他说我脑子里全是浆糊!”卫姹怒气冲冲,“就知道讨好男人,不过是萧仰身边一个排不上号的妾!”
  “蛮夷竖子,败都败了还敢嚣张,欺辱女人又算什么本事,给我掌嘴!”卫姹一声令下,侍卫左右开弓,不一会儿就把那人打得晕头转向。这些异族士兵被他们眼中无能的女人如此羞辱,眼神越发怨毒,又叽里咕噜骂了几句。
  卫姹听完却愣住了,死死盯着那夷人,突然抬手叫停侍卫:“七姐姐……这事有点不对。”
  她神色惊疑不定,转向卫怜:“他说……这一仗我们必输无疑,卫琢和萧仰还会被他们活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