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误我 第78节
  众人早就等急了,甚至亲自去过府衙寻人,饭吃到一半都站起身来,贺令仪带着芽芽快步上前,紧紧抱住了卫怜。
  卫怜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贺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贺令仪悄悄瞥了卫琢一眼,摇了摇头。
  卫瑛和犹春都能瞧出卫怜眼圈微红,直觉就是卫琢欺负了她,偏又不得不守礼。倒是卫琢笑了笑,语气轻松:“不必拘礼,宫外随意些便好。”
  卫怜随意用了些饭菜,见卫姹不在,问起犹春,得知她被萧仰接去过年看花灯,才点了点头。起身时,她轻声对卫瑛道:“二姐姐,等你用完饭,我有些话想同你说。”
  “小妹,我也可以听么?”卫琢一双狐狸耳朵微动,似是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皇兄也一起来吧。”她摸了摸那把银锁,又揉了揉眼角。
  ——
  三人都在卫怜房中坐下,桌上一灯如豆,天光既黯,暖炉却烧得越发暖和。
  卫瑛见她手中紧紧捏着那枚长命锁,顿时明白了大半,正想开口问,卫怜却先深吸一口气,将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说完后,她眼中浮着盈盈水光,卫瑛与卫琢对视一眼,后者神色专注而静默,只抬手轻轻抚了抚卫怜的头发。
  “小妹,此事重大,你可是当真想好了?”卫瑛面色有几分严肃。
  卫怜很快抹去了眼泪,点了点头,才低声说道:“二姐姐不在那儿,所以没有见到……李淡宜和……李夫人母女之间有多情深。她们身子都不好,又遭了那样的磨难,李淡宜从时疫中捡回一条命,如今却说不了话,好不容易才要同未婚夫成婚。李夫人患有心疾,再受不得刺激。”
  她垂下眼,望着炉中跳动的橙红色火光:“我……我的出现,不是什么团圆,反倒像是一种……打搅。”
  去看李淡宜的时候,卫怜曾悄悄看过她的耳后。她总有一个荒唐的念头,会不会李淡宜才是真正的七公主?
  可她身上……并没有那颗痣。
  她不是公主。
  现实终究不是话本,真正的公主,恐怕是再难寻到了。
  卫瑛听了这番话,久久没有说话,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将卫怜揽入怀中。
  “我还是继续做‘卫怜’吧……”她小声自语,闭上眼忍住发热的泪意,没有再哭。
  伤心总是在所难免,她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更谈不上伟大。可她早已得到了足够的补偿,这世上不是谁都能像她这样幸运。
  她甚至比李淡宜更幸运。
  若将血缘轻轻抛却……母妃爱她,卫瑛爱她,而卫琢,也是爱她的。
  卫怜身子发软,轻轻倚在卫瑛怀中,心头忽地一松,眼角也弯了弯:“二姐姐,我这次……总算没有白回来一场。等到了春天,渡口的冰化了……”
  话还没说完,卫瑛揽着她的手臂微微收紧。卫怜顿时意识到什么,看了看卫琢。
  他只眯了眯眼,随即又恢复温顺的模样,仍是神色平静地坐在原处。
  ——
  卫怜有些认床,昨夜在外也没休息好。等卫瑛和卫琢离开,她洗漱了正打算歇下,贺令仪却放心不下,夜里前来找她。
  简单聊了几句李家的事,贺令仪也不由怅然:“唯一有错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活着的人当中,倒像是谁都没有错。”
  卫怜打起精神,不再沉湎于自己的事,转而朝她问起韩叙来。她能感觉到,贺令仪虽然嘴上不说,眉间却含着一缕淡淡的愁绪。
  果不其然,贺令仪告诉她,他们前段时日在琼州小住,原本带着芽芽去赏梅,偏偏遇上韩家一位族老,事情就这么传开了。韩叙并非软弱可欺之人,也想尽办法护着她,可芽芽的存在在那些人眼中……竟仿佛玷污了韩大公子克己复礼的声名一般,让她实难忍受。
  卫怜听到这儿,也不禁生出几分恼意。韩叙再怎么情深义重,若护不住妻女,便一切都是空谈。因此她也不多劝,只轻声说,无论贺令仪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
  两人叽叽咕咕说了许久,若不是芽芽还在房中,贺令仪几乎都不想回去了。
  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轩窗下,一道身影藏于夜露中,早已等得心生不耐,冷着脸想要季匀把人丢出去。
  卫怜对此毫无察觉。,送走贺令仪后,她在梳妆镜前坐下,借着些微的光亮,开始拆解发髻。
  明月高悬,映着帘外积雪一片白茫,犹如浮荡着潋滟波光。
  她低头望着这一片月色,窗外却忽地传来一声轻响,吓了卫怜一跳,连忙抬起头,外面正立着一道身影,衣袍是浅淡的霜色。
  卫琢抬着手,似乎想装模作样叩两下,然而见她发现了,干脆手臂一撑,轻车熟路地推窗而入。
  他披着一身夜露,衣袍外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那双黑润润的眼睛望过来,莫名令她有几分心虚。
  见她发髻刚拆到一半,卫琢轻轻按着卫怜重新坐下,十指温柔一如往日。待珠钗卸去,他又从妆匣中取出玉梳,将她散落的发丝细细梳好。
  卫怜情不自禁看向铜镜。月光照出他如玉的面容,皇兄静坐在她身后,犹如一尊沉默的保护神,又像一道熟悉得令人恍惚的影子。
  她忽然觉得,这十数年光阴既漫长又短暂。曾以为永远只能做兄妹的两个人,如今也做了好几回夫妻了。
  “皇兄怎的总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如今再说这样的话,卫怜更多是无奈。
  卫琢没有回答,只是将她身子轻轻扳过来:“小妹有事瞒着我。”并非疑问,而是微微发沉的语气。
  卫怜正犹豫着如何开口,便又听他道:“战事已了,我不能再滞留于此,明日便要班师回长安。”
  他的目光看似柔和,却直勾勾盯着她,意思再明白不过。
  卫怜又看了一眼镜中两人,心头忽然一软。她记得彼此之间那样多的好时光,却也忘不掉宫里阴冷的残雪,及暖浓得让人窒息的椒泥。若真要明明白白剖开自己的心,她大约是希望两人永远停留在此刻。可他终究要回去,而她也终将去往另一个方向。
  “在想什么?”似是不满她的走神,卫琢俯身吻下来,唇舌间带着难以抑制的急切与不安。
  想到分别在即,纵然不该在此处……
  卫怜眼睫轻颤,终是仰起脸回应他。
  梳好的青丝被细汗沾湿,贴在光洁的背上。她不敢出声,反倒将屋中溪流潺潺的水声听得格外清楚。
  床榻狭窄,卫琢觉得不够,随手扯过外袍一裹,将人抱起来。
  随着他的迈步,月光似也觉得羞,不肯再映照那面墙。
  卫怜的身子犹如风浪中的孤舟,时而高高抛起,时而又将要沉入水底,唇间溢出的呜咽犹如细弱的猫儿。
  卫琢手掌发烫,嗓音低哑而诱人,一遍遍地哄她叫哥哥,唤夫君,她也一遍遍如了他的愿。
  直到他引着她的手,也不知落去了何处,再不许她动。
  他唇色比往日更红,漆黑的眼底是不常见的畅快,汗湿的发丝贴在前额,他却忽然停住动作,低声道:“小妹不能和我分开。”
  卫怜仿佛从半空被拽下来,不上不下地悬着。她眼中水光迷蒙,浑身软得使不出半分力气,只得颤声答:“我……不是要同你分开。我只是不想回宫……但我一定会回来看你的。”
  “那也算分开。”卫琢执拗地不肯再动,颈侧青筋都忍得跳了跳,“不能日夜相伴,便是分开。”
  他用尽各种法子逗弄她,然而卫怜满面潮红,咬着下唇几乎要哭出来,却仍像一位守节的战俘,宁死都不改口。
  雨势稍歇,而后更猛烈地砸下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院外一枝红梅,早已压了层积雪,此时再承不住重量,颤巍巍一晃,便打着旋儿飘落下来。
  第80章 终章
  两日之后,大军班师回朝。
  天子离开长安已有数月,圣驾终于要回銮。萧仰则暂留幽州,处理战后未尽的事务,约莫再过两月,他便将启程赶赴长安述职。
  年节刚过,积雪渐渐消融。滴滴答答的雪水声终日不绝,扰得卫姹睡不成懒觉。她裹着被子叽叽咕咕抱怨了好几回,
  卫怜一边整理行装,一边笑问她怎么不随圣驾一同回长安。她顿时不吭声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别扭地低声说:“我答应要跟他一起走的。”
  “反正也就两个月。”她连忙又补充道。
  行装都已经收好,临走前,卫怜又特意去看薛笺。那位富商果然守信,不出几日就选好了址,眼下道观正在修缮,薛笺几乎日日守在旁边监工,样样都要亲自过问。
  她在幽州积累了不小的名声,虽然年纪尚轻,行事偶尔还有些迷糊,可落在虔诚的香客眼里,反倒都成了仙风道骨和不拘小节。
  大梁民风开化,前朝也不乏风流貌美的女冠。不久之前,薛笺替人看阴宅时,那户人家的公子不知怎的,竟对她生出了爱慕之心。卫怜来时,正撞见那男子捧着一盒女儿家喜欢的点心站在门外。薛笺连见都不愿见,只让帮工将人请走。
  她转身走向卫怜,忍不住埋怨道:“怜姐姐,我实在不喜欢男子……只觉得他们烦人得很。”
  卫怜笑起来时,连肩膀都轻轻发颤,眼睛弯作月牙儿的形状。直到见她越发气恼,才渐渐止住了笑声,又忽然想起临别在即,卫琢缠着自己不肯松口的模样。
  她笑着笑着,又悄悄叹了一口气:“的确如此。”
  眉娘终究没有留在白云观,而是决定随卫怜一同离开大梁。卫怜对眉娘的身世不免也有几分猜测,然而自己好歹还有一把银锁,眉娘却什么也没有,早已接受了此生独自一人这一事实。
  卫怜原本打算这次带着贺令仪母女回到姜国后,就好好置办一处宅子,从此安定下来。可韩叙并没有隐瞒芽芽这个女儿的存在,反而为了成婚,主动向卫琢请命离开长安,前往雍州任职,大有要与宗族划清界限的架势。
  圣旨一下,韩家顿时慌了神。等到后悔之时,却听贺令仪说,陛下只说君无戏言,韩父怎么求情都无济于事。
  到了启程那日,连卫姹都来送行。芽芽紧紧黏着卫怜不肯下去,嘟着嘴问:“姨姨为什么还要走呀?”
  小孩儿长得快,卫怜抱不了多久便手臂发酸,笑着捏了捏她软软的脸蛋:“姨姨又不是不回来了。”她顿了顿,又轻声对贺令仪说:“若是韩叙欺负你,随时再来找我。”
  “爹爹已经欺负阿娘了!”芽芽小脸涨得通红,“前天晚上,芽芽还听到阿娘在哭……”
  贺令仪连忙去捂她的嘴。
  卫怜后知后觉,脸上也微微一热。幸好渡口喧闹得很,没人留意这边。她微瞪了贺令仪一眼,心里怪这两人也太不小心……
  芽芽却像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芽芽还是喜欢那个白白的叔叔……他还给我糖吃。”
  卫怜第一次听说,不禁疑惑:“白白的叔叔是谁?”
  贺令仪没好气道:“是你皇兄。”
  卫怜一时语塞,珠玑此时快步上前提醒:“娘子,时辰差不多了。”
  她又抱了抱贺令仪,明知日后还会相见,眼眶仍止不住发热。正要转身,忽见一人策马而来。
  午后的阳光温和明亮,她眯眼望去,贺之章一身玉色圆领袍,利落地翻身下马,见卫怜停步,才大步流星走上前,抿了抿唇,一双漆黑的眼眸里含着几分无奈,将手中一个小布包递给她。
  卫怜犹豫了一下,他低声解释道:“是防晕船的药材,还有一些你从前爱吃的,都能放得久。”
  “你有心了。”她接过来,心里不由一软,“多谢你。”
  她望着他,想起从前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年,如今变成了心思深沉的男子,这滋味着实说不上好。可她也知道,自己没法真正怪他什么。
  见贺之章似乎欲言又止,她不禁打趣:“几日不见,怎的变得吞吞吐吐了。”
  见她含笑,贺之章像是稍稍松了口气,神色却格外认真,问道:“公主这次走,是心甘情愿不想留在故土了吗?”
  她也正色回答:“嗯,这次不是逃走,是我自己的选择。”顿了顿,她又仰脸笑道:“等到秋天我还会回来,那时你还会在莱州吗?”
  卫怜答得坦然,贺之章反而垂下了眸,沉默片刻,才告诉她:“我会随阿姐同去雍州任职。”
  “如此……也好。”
  她愣了愣,随即被他轻轻抱住,如认识多年的挚友。卫怜从他话中听出浓浓的牵挂,与若有若无的怅惘:“公主要好好照顾自己……常走动对身体好,你从前就是太静了,才总容易生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