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酒不吃吃花酒(重生) 第47节
  他质问她为何不说,他在意的是她的不坦诚,而非她对萧若棠的狠辣手段。这在意,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她窒息。
  她不是不想说。
  重生?血仇?这匪夷所思的真相,说出来谁会信?只会被当成疯妇!
  更何况……前世的宋蔚文,明知道萧若棠是在步步算计下,最终也选择了妥协,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后身死……
  元灯欢并不是想拿皇帝对自己的真心于前世宋蔚文的做法作比较。
  只是她心底深处, 是否也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恐惧这一世的深情,在残酷的真相面前,是否也会如前世般不堪一击?
  恐惧他知晓她前世曾沦落到那种地步,知晓她的浑身曾经沾满过污秽后,那深情凝视的眼中,是否会染上她无法承受的鄙夷与嫌恶?
  “陛下……” 元灯欢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在空旷的殿内瞬间消散。
  指尖紧紧攥着香囊,指节泛白。
  她想起他攥住她手腕时的力道,想起他眼中那几乎要将她灼伤的失望和痛楚。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她猛地仰起头,死死咬住下唇,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
  软弱是奢侈的。
  仇敌未灭,宫外的裴乐之还需她的庇护,她身后还有元家。她没有资格软弱。
  可是……心底那个小小的声音却在不依不饶地追问:值得吗?为了复仇,将自己推入这孤绝的境地,将那个曾将她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男人越推越远……
  她缓缓起身,如同幽魂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内殿。
  厚重的帘幔之后,是关雎宫内皇帝亲自命人给她打造的玉床。
  江尧似乎已经睡熟,呼吸均匀而绵长。元灯欢停在榻前,隔着朦胧的纱帐,贪婪地、近乎贪婪地凝视着榻上那个模糊的轮廓。
  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勾勒出他英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轮廓。
  他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也被什么困扰着。
  是为了朝政?还是……为了她这个满心算计、满口谎言、让他失望透顶的宸贵妃?
  元灯欢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弯下腰去。
  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隔着纱帐,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想要触碰他眉心的褶皱,想要抚平那梦中的烦忧。
  元灯欢的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在离纱帐寸许的地方停住,仿佛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宁静,也怕惊醒了那份可能早已破碎的深情。
  她就这样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凝固的玉雕,在清冷的月色与无边的寂静中,守望着咫尺天涯的爱人。
  前尘的血海深仇,今生的步步惊心,与此刻心中翻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愧疚和依恋,激烈地撕扯着她的灵魂。
  告诉他吗?将那个沉重的、黑暗的、足以颠覆一切的重生秘密,连同她最不堪的过往,和盘托出?
  赌上他对她最后的情分,赌上她复仇的全局?
  这个念头如同一个不知名的匣子,一旦打开,后果难料。
  元灯欢不敢冒这个险,男人的真心,赌不得。
  元灯欢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最终缓缓收回,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黑暗中,她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如同濒死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落下两行冰凉无声的泪,迅速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烛火在鎏金仙鹤烛台上轻摇,将江尧的身影长长投在凤鸾宫织锦地衣上。
  他指尖微凉,若有似无地拂过元灯欢散在耳鬓的一缕青丝,动作轻柔,仿佛只是替她拂去看不见的微尘。
  那缕发丝,细软微凉,缠绕在他指腹,带着她身上独有的、清冽又柔和的冷梅暗香。
  元灯欢昨日不知怎得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今日脸连江尧起身,自己都未曾发觉。
  “欢儿,”江尧开口,声音低沉平稳,一如既往的温润,如同上好的暖玉,在这空旷深寂的殿宇里轻轻流淌,“朕今日离宫,去西山行苑。这几日,春寒料峭,你身子弱,多添衣,莫贪看窗外景致受了风。”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花架上那盆新移栽不久的魏紫牡丹上。
  花株尚幼,枝叶间却已倔强地鼓出几个深紫色的花苞,在宫灯暖黄的光晕下,蓄着沉甸甸的生机。
  那是他半月前亲自从御苑暖房里挑来的,只为博她病中榻前展颜一笑。
  “替朕,”他顿了顿,指尖从那缕发丝上收回,笼入宽大的云龙纹袖袍之中,“好生照看它。”
  袖内,那串日日捻动的伽楠香佛珠,此刻正被他攥紧在掌心,坚硬圆润的珠子深深硌进皮肉,几乎要嵌进骨头里去。唯有这隐秘的力道,才能勉强压住胸腔里翻搅的、名为离别的不安与沉郁。
  元灯欢垂着螓首,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波澜。
  她唇角弯起温顺的弧度,声音轻软如春日初融的溪水:“陛下放心,臣妾省得。定不让这魏紫受半分委屈。”
  她微微抬首,烛光映着她清丽无匹的侧颜,眉眼间是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依恋,“倒是陛下,路途劳顿,千万保重龙体,早些……归来。”
  那“归来”二字,含在舌尖,轻得几乎听不见。
  江尧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融入殿内沉沉的龙涎香气之中。
  他不再多言,只是极轻地点了点头,明黄的袍角拂过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转身离去。
  沉重的宫门在他身后缓缓阖拢,隔绝了殿内那一点暖光,也隔绝了元灯欢目送他背影的视线。
  殿内骤然空寂下来,只余元灯欢轻轻的叹息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元灯欢在门关上的刹那,唇边那抹温顺的笑意便如潮水般退去。
  前几日她便知道萧若棠跑了。
  江尧已经下令全城搜捕,但是依旧没有搜到,现在南越的使臣已经被限制的不耐烦了。
  甚至那南越大皇子已经开始倒打一耙,说是大成害死了他们的公主,没法交代就说公主不见了。
  她静静地伫立原地片刻,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一丝难以言喻的落寞与不安,终于无声地爬上她微蹙的眉尖。
  良久,她才缓缓走回窗边的软榻,拿起搁在一旁的绣绷。
  绷子上,一幅金线勾勒的牡丹图样正绣了一半。
  丝线是上好的捻金线,在烛光下流淌着奢华而内敛的光泽。
  她拈起细长的银针,针尖在指腹下灵巧地穿梭,金线在素白的缎面上一点点延伸,试图将那殿中真实牡丹的雍容华贵与勃勃生机,都锁进这方寸锦绣之中。
  针线无声,仿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确定的心绪。
  日子在深宫刻板的钟漏声中不紧不慢地滑过两日。窗外天色有些阴郁,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墙的琉璃瓦顶,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
  元灯欢依旧坐在窗边软榻上,专注着手中的绣活。那朵金线牡丹已近完成,硕大的花朵在缎面上盛放,层层叠叠的花瓣舒展,每一片都闪耀着精心赋予的生命力。
  只差最后几片花瓣的边缘,用更细密的针脚收拢定型。
  殿内焚着清雅的百合香,袅袅烟气在微暗的光线里盘旋上升,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宁。
  就在这时,关雎宫那两扇沉重的朱漆描金宫门,毫无预兆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蛮横力道,“哐当”一声被从外面猛然推开!
  巨大的声响撕裂了殿内虚假的宁静,冷风裹挟着殿外潮湿的尘土气息,瞬间倒灌而入。
  纱幔被风卷得疯狂摇曳,光影乱舞,在元灯欢骤然抬起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惊惶。
  一群穿着深青色太监服、腰间挎着素色腰刀的健壮内侍,如潮水般沉默地涌了进来,迅速分列两侧,面无表情地站定,将殿门死死堵住。
  冰冷的铁器气息和浓重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太后宫中的掌事大太监——王寿。
  他那张保养得宜、却刻满宫闱深算的老脸上,此刻不见半分往日的圆滑笑意,只剩下一种执行命令时的刻板与冷酷。
  他手中托着一卷明黄的懿旨,目光如淬了寒冰的刀子,直直刺向软榻上僵住的元灯欢。
  尖锐而毫无温度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冰冷的青石地面,在死寂的殿宇里猛然炸开:
  “太后懿旨——宸贵妃元氏接旨!”
  元灯欢握着绣绷的手指猛地一紧,指节瞬间褪尽了血色。
  她几乎是本能地站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王寿根本不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尖利的声音带着审判的意味,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落:
  “查,宸贵妃元氏,出身不明,胆大包天,假冒官家良籍女子,欺君罔上,混入宫闱!其行诡秘,其心叵测,恐怀不轨!着即拿下,押往慈宁宫,听候太后娘娘亲审!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渣的重锤,狠狠砸在元灯欢的心上。
  “假冒官家良籍女子”——这七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刺穿了她心底最深处、埋藏得最深的恐惧!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脑中炸开。
  绣绷从她骤然失力的手中滑脱,沉闷地砸落在光亮的金砖地面上。绷架上那朵几乎完工的金线牡丹,正好朝下,被一只紧随福海迈入殿中、穿着厚底皂靴的大脚,毫不留情地踏了上去!
  “咔嚓!”
  精心编织的、象征着荣宠与期盼的牡丹图样,连同底下坚韧的竹绷,在那只皂靴无情的碾踏下,发出一声清脆而绝望的碎裂声响。金线崩断,细密的绣面被碾进冰冷的尘土,瞬间扭曲变形,支离破碎。
  那耀眼的、象征着帝王恩宠与未来希冀的金色光泽,在尘土与鞋印的污秽中,彻底黯淡、湮灭。
  元灯欢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住地上那团被践踏的锦绣残骸。
  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49章
  元灯欢到了慈宁宫正殿, 整个人只觉得寒气森森。
  殿内焚着浓重的檀香,却压不住那股子从金砖缝里渗出来的、陈年的阴冷。
  高悬的藻井像一只巨大的、沉默的眼睛,俯瞰着下方的一切。
  她抬头看着钱太后端坐于凤榻之上, 一身深紫色团凤宫装, 脸上脂粉匀净,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戾气与审视。她手中捻着一串赤红的珊瑚佛珠, 动作缓慢, 每捻过一颗,都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摩擦声。
  于敏盼坐在两边, 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反倒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安阳县主,此时正一脸的幸灾乐祸。
  她依稀记得皇帝说过,安阳县主的父亲周王是太后的人。
  元灯欢被两个粗壮的嬷嬷按着肩膀, 跪在冰凉刺骨的金砖地上,她一下子被膝盖传来的疼痛强行打断了思考。
  殿门在她身后沉重地关上, 隔绝了外面阴沉的天光, 也仿佛彻底隔绝了她与这世间身上最后一丝暖意。
  她微微垂着头,身体在宽大的宫装下控制不住地轻颤。殿内死寂,唯有太后捻动佛珠的细微声响, 如同钝刀子,一下下刮着人的心。
  “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