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裴绰抓住了话口,逼问道:“那时夫人也在?”
“在啊!她在……”江流说话向来没有心眼,此刻才意识到不该提,甚至都不该回想昨夜那一幕,一时嘴唇泛白,眸光乱飞,脸颊绀红,半晌才道,“江流不敢说。”
裴绰循循善诱:“你说,恕你无罪。”
江流瞟了他一眼,斟酌道:“夫人跟您褪了衣衫,在床上……”
一时阒然无声。
“不用说了。”裴绰的脸崩了一瞬,又迅速严肃端然起来,不自在地拍了拍江流的肩膀:“做得好。去找李迩先生,查查两拨人的来路。”
得了夸奖的江流立刻蹬鼻子上脸,笑得天真无邪:“包在我身上!公子爷就是离不得我!
”说罢,江流放下托盘,扛起几个黑衣人的尸身往外走,低声嘟囔道:“这群鼠辈,看什么不好,看公子爷被女人|骑在身上!晦气!”
裴绰:“……”
晨光落下,抚秋领着几个丫鬟清扫地板,换上一簇携着朝露的栀子,茜罗窗要特制的江南纱料,暂时补不了。裴绰看了几卷密信,揉揉眼儿,眼风流连于破窗外。
湖心岛上,少女在垂钓,不知说了什么,逗得一旁丫鬟大笑。
没由来的,裴绰心里有些烦躁,唤来抚秋:“吩咐下去,不用茜罗纱,随便用纸先糊一糊。”
抚秋称是,看了一眼窗外便明白裴绰何意。
暮春湖光水色,珠玉落盘的笑声,是有些吵闹。
不知过了多久,破窗糊好了。一层窗纸便隔绝了春光。裴绰放下密信,看了几页书,有些心不在焉,没一会儿便合上书页,道:“抚秋,去望晴阁,替我传个话。”
……
湖面上水鸟惊起,像得了什么信儿,朝同一个方向飞去。
怀晴百无聊赖坐在柳树下,拎着鱼竿,道:“再这么下去,你家公子的藕花湖要被我折腾得一条鱼也没了!”旁边三筐鱼篓装得极满。
芜夏笑道:“这一湖鱼,公子爷还是舍得的。”
被这般打趣,怀晴本能地想撇清关系:“芜夏,我一个孤女,找个遮身之所便好。旁的什么,我也不求了。你不用帮我做什么,像昨夜那般,若是惹怒了你家大人,连累得你……”
芜夏笑道:“我们都是从小跟着公子爷的,知道他脾性。”
那还敢虎口拔毛啊?怀晴腹诽。
只见芜夏眨眨眼,“信我,准没错!公子爷一见姑娘你,眼睛都亮了。”
嗯,她一见裴绰,眼睛也亮了——猎物出现,每个猎人的血液都会沸腾。
见怀晴不语,芜夏才耷拉着脑袋,道:“昨夜是我错了,姑娘莫生气,以后芜夏再也不敢瞒着姑娘,做违背您心意的事!我真的只是看姑娘投缘,想让你能多个依仗!”
这话说得诚心,怀晴和颜悦色起来:“我晓得。芜夏,我也喜欢你性子得很!再有下回,就算你好心为我,我亦再不容你了。”
她是真心喜欢芜夏。也许因为性子冷,看见热烈而生动的人或事,便忍不住靠近。就像曾经靠近慕宁一样,命中注定一般。
芜夏吐舌,说着俏皮话:“哪有下回?跟着姑娘有鱼吃,我可不想落得连一片鱼皮都没有的下场!”
两人说开了,又叽叽喳喳聊起了荔园趣事,比如芜夏曾经替裴绰养兔子,忘关围栏,结果兔子跑得满府都是,花了三天才将所有兔子收拢回笼。怀晴不时套话,问了裴绰的不少事。
越问越觉得奇怪。芜夏口中的裴绰,知礼、大度、节制,行事颇有君子之风,哪有半点奸臣模样?
怀晴摇摇头,深觉芜夏被主仆之恩蒙蔽双眼。
“说什么话儿,这么乐呀?”抚秋远远踏下石桥,笑得含蓄稳重。寒暄后,抚秋道:“姑娘,公子爷找我来给您回话。爷特特看了黄历,说,明日宜迁坟。他会亲自陪姑娘出城,厚葬令堂。”
芜夏忍不住拍手道:“我就说吧!公子爷待姑娘是不同的!”
怀晴笑着应下,芜夏一高兴,拉着抚秋去张罗鲜鱼宴。
无人注意到,怀晴的笑意逐渐冷却,如同初冬露珠,刚落下时还闪着光,转眼便凉透了。
她知道,是裴绰起了疑心。
非要亲眼看见白骨,裴绰方能对她的孤女身份安心。说不定随行还会带个仵作,细细验一验,看看尸骨是死于何因。
鱼线骤然下沉,又一条鱼上钩了。怀晴提起鱼竿,动作轻快,如同她早已排演过无数次的戏码。鱼翻着白肚皮,在空中挣扎了一下,便落进篓子里。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一向不怕。
第11章 玄女庙红线系三生
“公子爷,前面就是十里坡!”江流策马奔至车辕前,玄铁护腕在晨曦里泛着冷光。
荒坡蔓草,断壁残垣。十里坡原本人迹罕至,附近的村庄荒废了很多年。十四年前,前朝覆灭,饿殍遍野,百姓流离失所。流民如蚁群般在此扎根,硬生生嚼碎了树皮草根熬过寒冬,竟也活了下来。荒村逐渐有了人气。走南闯北的客商也愿意在此歇脚,因而道路也还算宽敞平坦。纵然首辅车架足有四匹白马,道路也可顺畅通行。
这是银面人曾消失的地方,也是怀晴埋白骨之地。
种种巧合透着诡异,一路上怀晴都默然思索,不得其解。好在同车裴绰也不开腔,全程闭目养神,下颌线冷峻锐利,冷玉般的面容浸在阴影里,显得生人勿近,怀晴也乐得不搭理,假作旅程疲累。
“前头我探过路了,正常着呢!”江流邀功的声音穿透车帷。怀晴掀起帘角,正午的日头亮得瘆人,远处密林浓翠如墨,树影婆娑,似有万千鬼手摇曳。
裴绰倏然睁眼,鸦羽长睫下眸光如刃:“做得不错!”
江流像只被掳顺毛的小狗,得了首辅赞许,便愈发雀跃,铜铃铛在腰间叮当作响:“去夫人说的树林,只有一条小道,得步行。”
裴绰缓步下马车,一言不发地跟上江流。
楠木车辕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怀晴垂眸理了理素白襦裙。她做事向来妥帖,为圆一个谎,尽力做到每个细节都尽善尽美。白骨是她亲手埋的——她找了一具同年龄的尸身,连左脚的跛腿都别无二致,任是裴绰带了再高明的仵作,都验不出真假。
“终于到了,这马车坐得我身子骨都散架了!”芜夏捧着鎏金缠枝壶凑近,“来,姑娘喝口水,歇一歇。”
马车四更天便出了京城,足足走了三个多时辰,才赶到十里坡。车行得快,一路颠簸,寻常女子体力受不住,以免他人疑心,怀晴就着她的手饮了半盏,顺势将身子往芜夏肩头倚去。两人相携的身影在日头下晃成模糊的剪影。
怀晴埋尸骨之地,离此要步行半个时辰,眼见芜夏脸色苍白,似要晕厥,便遥指了西边,“再走个一盏茶,就能到。”她刻意加重了乡音,耳畔白玉坠子随着动作轻晃,在颈侧投下细碎光斑。
芜夏发出哀嚎。
裴绰原本甩了两人一大截,回头忽道:“附近有个玄女庙,先去歇歇。”
“公子爷待姑娘终究不同。”芜夏余光觑着裴绰背影,偷偷跟怀晴说:“爷见姑娘受不得累,非要先歇歇脚”。却见那人已踏着林间斑驳光影,虬结枝干在他玄色锦袍上描摹出诡谲图腾,恍若魑魅附身。
“看看你的脸色,再看看我,谁更受不了累?”怀晴脸若粉桃,端的中气十足,补充道:“以前在嘉祥上山下河,这点算什么?”强调她是乡野姑娘,并非练家子。
裴绰步调不改,面色如常,不见波澜。
芜夏不依不饶,小声道:“公子爷从不踏足玄女庙,若不是为了姑娘你,怎会如此提议?”
怀晴:“……”难道不是为了你吗?芜夏你看看你的脸,多苍白。
一行人调转方向,乌泱泱往玄女庙而去。队尾八个大汉扛着楠木棺椁,怀晴眺望了一眼,光泽通润,裴绰真下了大血本,说厚葬,便真的拿出顶顶名贵的棺材。
玄女庙不大,中堂两边各一个偏殿,最中央放着泥塑的九天玄女神像,破败的半边瓦舍漏了光,光偏偏照着玄女的一双眼和眉间天眼,深邃而神秘,仿佛那眼能看穿万物。
怀晴熟稔地撩开褪色帷幔,素手探入彩绘斑驳的神龛底部,拽出个青蒲团子。新晒的灯芯草还带着山野清气,惊得芜夏杏眼睁得滚圆:“怎么跟变戏法似的?”
“上回歇脚时藏的。”怀晴指间蒲草还沾着沿途的苍耳籽,忽地将芜夏按在蒲团上,“那日暴雨,我在这殿里编了整宿。”
芜夏急道:“不不不,姑娘坐!”
“我还另编了一个呢!”
怀晴又掏出一个蒲团,芜夏这才莞尔一笑,安心坐在蒲团上。两人坐在神像前,眺望四周。裴府护卫将玄女庙围了起来,丫鬟女眷进殿歇息。唯有裴绰玄衣洒然,靠在庙前的杨树边,听江流胡扯着什么。阳光直直照来,他雪白一张脸,寒玉般发着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