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怀晴怔了怔,全身上下都是黑的,唯有一双明艳的桃花眼露在外头,“防天麻?”
“嗯,小心为上。”裴绰道。
“那大人呢?”怀晴很有礼节地问道。
“我不用。”裴绰轻声说,“你担心我?”
怀晴抬眸一看,正看到他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似是嘲弄又似是促狭。他是那种人,再大逆不道的话,说来也如闲话家常一般,即便说了无比荒谬的事,那般语气让人毫无怀疑地想要追随他。
她没再开腔,猜不透裴绰下一句会说什么,免得被带到阴沟里去。
身后忽地燃起噼里啪啦的声音,火星爆裂,灰白的烟仿佛一朵蘑菇逐渐升到半空。更远处,燃起了更大一团火焰,如同一个火红的麒麟兽,一口一口吞噬那块空地。
“这么快。”怀晴喃喃道。
原来王大福已经咽气了。
“越是年轻的男子,病程越快。老弱妇孺反而能撑得久一些。”裴绰道。
身后火光灼灼,烈焰燎天,将夜幕撕开猩红裂口。怀晴忽地想到一个关窍,没想通,问道:“天麻只靠血液或者身体触摸的方式传染,假设一个村庄都染上了天麻,一把大火烧得干干净净,是不是就可以不蔓延了?”
“此理不谬。纵有流民窜逃,无非蔓延到周边村庄、镇子。农人没有过所、文书,无法迁徙到别的郡县,终困方圆百里之内。”裴绰郑重答道。
“那为何,当年,为何会蔓延成倾国之祸?”怀晴的心弦被人绷极满,这些疑问,公子律不会替她解答。就算回答她,鬼公子依旧是那副半笑不哭的模样,说这是大晋命数尽了。
裴绰转身望向火海,眉宇间凝着霜色:“皆因昭明太子——”他忽而轻笑,字字诛心,“是个彻头彻尾的庸才。”
怀晴的脚顿住了,裙裾仿若被火星灼出点点空洞。
“昭明太子妇人之仁。”裴绰嗤笑道,“那时还不知传染路径,他竟然放一个嘉祥书生去邻县买药。亏他还是满朝文武交相称赞的君子,不懂得审时度势,就是蠢货。”
怀晴笑不出来了,忍不住辩解道:“昭明太子那时只是不知……”
“无知且身居高位,就是作恶。罪大恶极。”裴绰语气轻描淡写,但又仿佛盖棺定论一般确然,“你可知,那位嘉祥书生是谁?”
“是谁?”怀晴疑道。
“他叫傅况。”裴绰继续道:“若无此人横穿七州二十一县,举事起义,大晋说不定还能勉强撑个几十年。说到底,昭明太子不配为君王。”
“傅况……”怀晴喃喃道。
尽管公子律从未与怀晴说过前朝之事,这些年,怀晴走南闯北,从江湖人士那儿还是听来不少野史传说。傅况本是大晋落榜书生,郁郁不得志,后来趁着灾荒之际,竟招揽了不少民兵,一口气打到京城。京都陷落,闵帝带着魏氏子弟、宗亲权贵们仓皇出逃。
后来,闵帝麾下一员大将容钧力挽狂澜,攻城略地,成功夺回京都。容钧不甘屈居为臣,择日登基,改国号为“周”。
“傅况也没有什么好下场,为他人做嫁衣,听闻,其被容钧五马分尸。”裴绰低声说,“你猜,昭明太子若知晓傅况的结局,会如何作想?”
怀晴想起公子律似鬼非鬼的身影,表情似笑非笑,有时冷漠到极点,有时癫狂如得疯病,有时又会温柔地说起小时候爱玩的马球、爹娘亲手补的衣裳。关于傅况的结局,他恐怕已经知晓了,可从未提起。怀晴不知道,公子律当时是痛饮三百杯,还是沉默不语。
“他会觉得大快人心吧?”怀晴猜测道。
“我猜不会。”裴绰轻声说。
“哦?”怀晴小心问:“那如果是大人,大人会如何作想?”
裴绰踏过枯枝败叶,发出簌簌声响,“昭明太子……他所相信的、所推崇的君子治国论,实则荒谬可笑至极。君子有德,以德治天下,这不过是腐儒编造的蜃楼。还不如像容钧那般,以武力、威权立国。落榜书生傅况又有何治国理想?无非想谋个官职而不得。昭明太子,太蠢了,只有他,还信君子之风那一套……”
“可百姓为他立长生祠!若是大晋还在,昭明太子注定流芳百世!”怀晴心一拧,忍不住辩解道。
裴绰忽然俯身逼近,“要我提醒你么?大晋灭了。”手腕的玛瑙珠串扫过她颤抖的指尖,“你猜,若是昭明太子还活着,他会选择做救世的佛陀……”他冷清的眸光一瞬不错地望着她,“还是灭世的修罗?”
“……”怀晴沉默。
昭明太子还活着,摇身一变成了鬼公子,其真人也活得如鬼一般了。有时说起“君子”“治国”,他会狂笑不止;有时,她怀疑他会屠尽天下人。
两人没再说话,几步路就走到避难村内。
一个满头花白的驼背老者上前行礼,摞补丁的葛布短打沾着牛粪:“大人有礼,小的李甲,是避难村的村长。”
“村里如今什么情况?”裴绰问。
“大人,几乎每一户都有感染天麻的,如今这些病患都安置在牛圈里了。其余没有症状的村民,老朽也实在分不清,哪些是感染了的,哪些是好的……”
“其余人,大家都各自分开居住,每人一间房。若家宅不够的,暂且住在前头观音庙。人人口覆布巾,相隔一丈远。过几夜,自见分晓。”裴绰幽幽问:“方才逃跑的人呢?”
护卫面露难色:“往深山跑了,没追上。”
李甲接话道:“那人叫张淮,本来读过几年圣贤书,后来家中实在出不了银钱,供不了他读书,连童生都没考上。没几年父母都病死了,就剩了这么个光杆苗苗,常跟王大福一起下田拉活儿。深山有野狼,他既然染了天麻,也活不了多久了。”
裴绰解下腰间鎏金铜鱼符抛给扈从:“八百里加急。”鱼符闪出一丝寒芒:“沿途将张淮画像分发各个关卡,张淮不能进京。”
“他应该进不
了京吧?从这里走到京城,得三日……再说,他又没有过所,进不了城。”怀晴心砰砰的发慌,“这三日,张淮早死了。”
若天麻在京城这种繁华热闹的地方爆发,后果如何,怀晴不敢深想。
“但愿吧……”裴绰沉沉道,目光仿若穿梭到三千世界之外,寂寥无边。
不远处的火光摧枯拉朽地染红天际,裴绰的目光染上了一层柔色:“妍妍,你看,扯下金叶子会倒霉吧?”
“大人,你别怕,我陪你。”
裴绰:“……”
火将云絮烧出个琉璃窟窿似的,而他的心好像也被不知哪儿来的火星燎着了。
第15章 十里坡叶落不归根3
李甲带路,引怀晴裴绰去往村里的牛圈,眼下成了天麻病人的暂居之地。
牛棚里连根牛毛都不剩,倒挂着几串去年端午的艾草,早被虫蛀成了灰扑扑的流苏。“我们村穷得揭不开锅,哪里养得起牛?这里本是前朝驿站的后院,哪知如今我们倒用得上。”
大周开国皇帝容钧颇为忌惮魏氏,连前朝的驿站都不肯启用。新朝初建之时,大部分驿站都重选地址修建,因而前朝驿站要么荒废,要么成了村庄的一部分。
“啊啊……好痛……又痒又痛……”
哀嚎一声声漫过来。牛圈中,一个穿桃红袄的小丫头右颊生着疮,流脓不止,她娘枯手扒着栅栏,银镯子褪成死人骨头的颜色。。“还有小孩?”
李甲抹汗道:“造孽呀,最小的有六岁呢,脸上已经长了个脓疮。”
几个扈从围在牛圈四周,手持长枪,生怕已感染的村民突然冲出来,面露厉色。牛圈不大,只有四五个土砖隔间,每个隔间挤着八九个村民,或站或坐,有人知时日无多,索性躺在地上。村民们不禁扑到圈口,啼哭道:“大人,救命呀!”
一个妇人抱着六孩童一马当先,几乎要冲破围栏,被扈从用长枪挡下,便放声大哭:“救救我家大丫!”
不知谁来了一句,“大人,我不能死啊,我知道有药方可治!快放我出去!最不济,给我俩馒头也成!”
一时,众人的哭声呻吟声都止住了,朝人群中黑瘦的男子望去。裴绰暗暗摇头,却听黑瘦男子声音激昂:“只要换血,就可以被治好。”
有人疑道:“你从何得知?”
黑瘦男子望向裴绰,“小的从前在一个大户人家做工,那家老爷在大晋宝华年间,得了天麻。碰巧来了个游方道士,把老爷救活了。后来,我发现,家里的大公子在同一天死了……”
人群中有个疑惑的声音:“你怎么知道,大公子死,跟老爷被救活了有关系呢?”
“我相好的好友的表妹是老爷的贴身丫鬟,她亲眼看到老爷跟大公子换血了!”
“得了吧,老黄,你打光棍打了多少年了,怎么还吹上牛了!相好?!你怕是这辈子都搞不上相好!”人群中另一个声音质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