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裴绰立于院中,目光锐利,声音不疾不徐,却自有威严:“诸位无须惊慌,安心留在观音庙内。每日,每人可得上好粳米一斗,户部亦会派人巡视周边田庄,以保诸位无忧。”
此言一出,庙内众人目光顿时一亮,纷纷望向裴绰,屏息聆听。只听他继续道:“唯有一事,诸位务须谨记——不得擅自触碰旁人,务必遵循太医指示。若察觉自身有异,切莫拖延,当主动离庙。”
言罢,数队医者步入庙内,皆身披长袍,口罩白布,步履沉稳而肃然。
裴绰再度开口,声音清朗:“自今日起,太医每日巡查诸位身上征兆。七日之后,若平安无事,每人可得银文一两,届时各自返家。”
庙中叹息之声渐歇,人们或踮足远眺,或低声耳语,目光纷纷投向庙外。门前官兵忙碌不休,搭建起数座大棚,以施粥、熬药、发放粮秣,井然有序。
怀晴立于一头矮驴旁,遥遥望向庙内的裴绰。风猎猎作响,吹得他玄色衣袍翻飞不定。忽而,他亦瞧见了她,步履从容,径直而来。
“邻村的天麻,比我预想的还要糟,我须即刻启程。”
“啊?”怀晴微蹙娥眉,心下一紧——那避难村该如何是好?
裴绰凝望着她,语声沉稳:“有两件事,需你代劳。一者,余下六日,你照顾好慧宝,若她平安无恙,便领回裴府,我自会抚养。依孟氏遗愿,将她家房屋尽焚,以断过往。二者,此地庶务,尽由你全权决断。我留印章于你,若有变故,手书一封递予我。”
他仿若从不怀疑怀晴的能力和忠诚,下一瞬,怀晴掌心里便托着莹白而小巧的和田玉印章。“使不得,就这么给我了?”
裴绰的印章在大周是个硬通货。
任何一张白纸,印上裴阁老的印章都价值万金,黑市里不少人用这样的白纸卖官鬻爵。因而黑市流传着这样的浑话:“皇帝老儿的传国玉玺,不及裴阁老的私印好使!”
印章微凉,颇有分量。
怀晴蹙眉:“你不再考虑考虑?”
“我信你。”裴绰淡淡道。不疾不徐,仿若在说天底下最平常的话。“这里不光有医署的人,也有户部的。有我的印章,你行走说话才便宜。”
怀晴紧紧握住印章,“放心,我不会放弃这些避难村的百姓……”这些人,多是前朝战乱流徙至此的灾民,怀晴感受颇为微妙,总觉茫茫人海中,这些村民与她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裴绰颔首,跃上白马,控住缰绳,神情肃然道:“六日后,一起回京。”说罢,扬起长鞭,骏马奔驰而过。一半的太医和粮队跟在裴绰的白马身后,呼啸而去。
尘烟滚滚,将天光吞没。
怀晴站在原地,眺望消失在地平线的玄色身影,很快视线收回,掠过庙外的一排杨树,道:“那个不见首尾的高手护卫,跟随大人去了?”
“疯狗”走了?那人的轻功比她想的更厉害。
芜夏笑道:“自然如此。说来好笑,奴婢也从未见过他的相貌,只知公子爷曾救过他。”
怀晴的瞳孔骤然一缩,
远处风吹叶散,枝干上斜斜三道“柳痕”。
是分花拂柳的信号。
一道柳痕,一人;三道柳痕,三人齐至,意示事关重大,所有成员务必到场。竹影与红灯……果然就在附近?
怀晴眯了眯眼眸,握着印章,“芜夏,你与抚秋去陪慧宝说话,我一个人去牛圈那里转转。”
“姑娘你一个人?成吗?”芜夏担忧道。
怀晴哀叹道:“我心情不佳,走走,散散心。”
不料,芜夏眼神一亮,意味深长地笑道:“这才一盏茶的功夫,夫人就想公子爷了?”
怀晴:“……”
裴绰的手下,一个比一个脑回路清奇。
在芜夏那饱含“理解”的甜蜜目光中,怀晴转身走向村头。待身影隐入林间,才轻轻一跃,绕向十里坡后的密林。
树林密而潮,竹影则躲在一棵槐树上,白衣隐于碧叶间,恍若一抹残雪。
树下铺着一块破布,红灯斜倚其上,青丝泻落,面白如霜,显得气虚体乏。无论身处何地,红灯总能找到一个地方躺着,若有人问,她便答:“气血不足。”
连一向不爱出门的红灯都来了?怀晴颇为纳罕:“你们怎么来了?若被人瞧见了,咱们不就前功尽弃?”
竹影自枝头跃下,身形轻盈,半张脸蒙着黑布,语气淡然:“已然前功尽弃,不必再掩。”旋即,他望向她,神色郑重,“妍妍,随我们回暗云山庄吧。”
怀晴无语道:“既然已经不用遮掩了,你干嘛还蒙面?”
竹影摇摇头,“你的身份暴露,不代表我与红灯的身份被人知晓。”红灯懒得说话,微眯着眼,微不可察地点头,以示赞同。
怀晴指着红灯:“这般大喇喇出城来,还到了避难村,被人看到还不引人怀疑吗?至少给红灯也蒙个面吧?”
红灯随手自怀中掏出一张文书,懒洋洋道:“我受京都医署之托,前来协助防治天麻,身份光明正大,何须遮掩?至于竹影,他的轻功世无其匹,待会儿便走,谁能察觉?”
怀晴闷闷道,“为了个裴绰,我们三人竟聚齐了……”又转向红灯:“你来得正好,我身上没了封喉毒,近来还炼毒么?”
这些年,“分花拂柳”全员出动的次数屈指可数。
竹影轻咳一声,收起方才的戏谑,声音难得凝重:“别白费心思了。裴绰早已知道你是‘分花拂柳’的人。至于他是否察觉‘分花拂柳’实则四人,亦或已经探明四人身份,暂且不得而知。”
怀晴微怔,目光骤沉:“何时知晓?为何知晓?”
“最晚,他与你出发来十里坡时,便已知晓。”
怀晴飞快地计算时间,那时,裴绰还纵江流唤她一声“夫人”。
既然知晓,为何不拆穿她?
她垂眸,指尖轻轻摩挲掌中的玉印,印面早已被她的体温焐暖。
既知晓她的身份,仍将私印交予她……裴绰究竟意欲何为?
这个人,究竟在算计什么?
第18章 雾里看花花已非花
按下满腹狐疑,怀晴摊开手心,和田玉印章折射出温润的光泽,色如雪原银狐一般清亮。
竹影忽地退后半步,“妍妍,当真委身于那魔头了?连这种东西都给你!不对啊……若是如此,你早就杀了他了!”
怀晴也很困惑:“并没有,我们之间没有发生任何事。但他又放心予我私印,这事……”
不太对劲。
从裴绰踏入玄女庙、噩梦缠身的那一夜,事情就开始有些不对劲。初时,裴绰看她的眼神始终带着些疏离,似乎透过她在看什么故人。如今,裴绰的眼神跟他的噩梦一样错乱,时而熟稔,时而悲伤,如林中斑驳树影般,阴晴不定。
红灯眼睫忽地张开,直勾勾地注视怀晴,“你有想到什么吗?”
“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怀晴拿起印章对着阳光一晃,玉印在烈日下透出蛛网红纹,转向竹影:“裴绰怎么发现的?你又是如何知道,裴绰发现了我是分花拂柳?”
竹影笑意褪去,道:“记不记得死在贡院门口的书生?”
暮春的风一吹,惹得怀晴汗毛直立。风拂过她脸上细小的绒毛,像是上了一层霜。
“破绽在书生身上?”
“那可不?咱这回运气不好,妍妍。裴绰派人查你,你从入城到贡院,一路遇到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查得一清二楚。那个嘉祥的守城官兵,卖野菜的大娘……包括满花楼的如梦娘子为何会路过贡院,以及我平南侯宴四公子平日在哪里消遣取乐,都查了个遍……”竹影目光沉痛,“裴绰这人谨慎至此,十足的变态!”
怀晴咂舌。排查得这般细致,裴绰很有当刺客当钩子的潜质。哪怕在暗云山庄的一众刺客里,细致至此的也不出五人。
“这也没什么啊,我的身份并非捏造。世上真有一对赴京的颜氏父女,她们刚出嘉祥,便死在山贼手中,尸骨离此地千里,裴绰想查也无从查起啊。入城过所上只会写女子姓氏,并不会写闺名,这些信息都对得上。”
竹影痛心疾首道:“这些都没有问题。问题是,贡院门口死去的书生,刚好是颜氏女子的族兄……”
这么巧?
怀晴身上打起冷颤。她曾向大娘随口说起,来贡院门口是为了寻找赶考的族兄。千里迢迢相逢,怎么会不相认?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书生刚好出现在贡院门口,又刚好因一时激动要刺杀裴绰?
一切过于巧合。
怀晴百思不得其解,忽然,万般头绪中理出一根线,“即便如此,我无非被裴绰当做一般的刺客游侠,他怎么会认定我是分花拂柳?况且,之前出现假冒‘分花拂柳之人,以假可乱真,他又为何笃定谁真谁假?”
竹影掏出一页宣纸,这是昂贵的梅花笺纸。白纸红梅,幽蓝的墨字勾勒出一个蕉叶形状,中央端正的“裴”字,与怀晴手中的私印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