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怀晴沉默不言,余光瞥见溃不成军的棋局,黑的黑,白的白,界限分明,而她竟有些恍然。
  她分不清好坏、善恶,或者说她没有这般智慧区分。
  顾三金卖官鬻爵,贿赂上峰,按照公子律的规矩,自然也会杀之后快的。
  而顾三金底色善良,所作所为,不过是为修缮河道,安顿家乡父老。
  不知这些内情尚好,若是知晓此事,怀晴会下得去手吗?
  她不知道。
  裴绰目光如同一把锐利的刀:“你以为,你可以成为决断善恶的刀?笑话,别忘了,刀只是人之工具。”
  怀晴拾起一枚白子,莹润微凉,而她遍观棋局,已无力回天,只虚虚举于半空。
  忽然,裴绰长长地叹息一声:“事有好坏,人无善恶。你家公子,终究没想明白……”
  事有好坏,人无善恶。
  闻言,怀晴眸光颤动,如同一只受惊的水鸟,掠过湖面飞往他的眸子里。
  这两年,她厌倦杀戮,也源于内心深处对善恶的疑惑。
  然而对着裴绰,她昂着下巴,难以表现出认同,反而讥笑道:“大人为了给自己开脱,真是兜了好大一圈路。”
  她举起双手,笑得明媚无邪:“我知道,大人不是个恶人!”
  裴绰不理会她的讥讽,眸光好似打结的红线,纠葛着什么情绪,沉沉道:“你知道李迩先生么?”
  “前朝名士,我知道的。”怀晴的声音随之低了几分。
  前朝风雨飘摇之际,皇帝请李迩先生出山为官,他言必称,若是昭明太子继承大统便可出山。后来皇帝自然不允,便不了了之。
  “他曾给昭明太子批了几个字,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后来此话广为流传。听说暗云山庄将此做成对联,贴在门口。你觉得暗云山庄做到了么?”
  裴绰一直注视着她。
  怀晴不言,未几,才道:“这世间又有谁能真的做到呢?做到的人都成了圣贤。芸芸众生,不过是依照自己的喜恶和固有观念在判断善恶,包括我在内。”
  “大人,难道要求一群刺客行大儒之事?未免太苛刻。”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相遇,如同杏花偏逢烟雨,一齐坠落。
  裴绰轻轻笑了,“妍妍,难道要求一个权臣清廉不阿?未免太苛刻。”
  怀晴嘴唇翕动,迫不及待欲要驳斥裴绰言论,却听身后传来响动。
  慧宝扑腾着小短腿,从罗汉床上艰难地往下挪,刚触及地面,便大胆一跃,然而没注意床下还有一个木台阶,咕隆隆滚下去。
  怀晴吓了一跳,上前抱起慧宝,抚摸慧宝的小脑瓜。
  慧宝没哭,柔软的笑脸贴着她的:“娘亲,娘亲,慧宝饿了……”
  “我不是你……”
  怀晴反驳的话还未说完,裴绰高声打断她,蹲下身仰头看慧宝:“小家伙儿,你想吃什么?”
  “糖!桂花糖!”方才捏在手心的桂花糖不见了,颇令慧宝苦恼。
  裴绰倏忽笑了,笑若春风拂山茶,道:“今儿没了,但是有好吃的杏仁冰酪,想吃么?”
  慧宝手舞足蹈,眼睛眯成一条缝:“好耶好耶,爹爹最爱慧宝啦!”
  “……大人,你就是这么骗小孩的么?”怀晴蹙眉道。
  “妍妍,你就是这么伤小孩子心的么?”
  裴绰青松一般立起来,径直推开大门,唤来芜夏张罗一桌小食。
  暮春的午后略带几分燥热,幸得书房依水而建。
  水榭弯弯环绕一圈,簇新竹椅安置其上,簪花小几上一两枝时令花草,淡雅有趣。桌上几碟精致糕点,一壶清茶。
  慧宝哪里见过这般,狼吞虎咽几个枣糕,便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喊道:“爹爹,娘亲,太好吃了,我吃好了。明天还能不能吃?”
  芜夏手里正倒着茶,听到“爹爹娘亲”一言,手一歪,茶水溅到簪花小几上。然后她一边清理水渍,一边捂唇笑。
  江流则双臂抱着长剑,道:“慧宝,这才几个啊,你就吃撑了?想多吃点,就得多动!”
  慧宝眼睛一亮:“我还能多吃啊?”
  “当然!”江流昂起下巴,“我能吃一百个枣糕!”
  “哇!”慧宝发出一声惊呼,更加崇拜地仰头望着他。
  江流显然受用极了,伸出手,笑道:“那你要不要跟我去动一动,后院有兔子,要不要顺便看看?走一走,之后可以吃更多!”
  慧宝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望向怀晴,等怀晴点头了才欢呼着,与江流手牵手走开。
  裴绰摇摇头,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笑道:“江流也就只能跟小孩子玩得到一处去。”
  怀晴颔首:“没什么不好的。”
  芜夏不知何时退出凉台,连带着将护卫和丫鬟们也支开了。怀晴哭笑不得,站起身,行了个礼,“大人若没事的话,我先回去歇息了。”
  忽然之间,他轻轻拉住她的手。
  那一瞬,湖面水波摇晃,栀子微醺,她只
  觉得指尖略有寒意。
  恰如风拂过花枝,发出细细碎碎的声音,像惆怅心事。
  “先别走。”他说。
  “嗯?大人?”怀晴疑惑地望向他。
  裴绰的手松开了,脸上的伤感神色倏忽不见,正色道:“我们现在来商量一下,设个局,把那个假货揪出来。”
  那个银面人?
  怀晴没料到他对假冒之人如此上心,“大人有何妙计?”
  裴绰不动声色,望了她一眼。
  怀晴恍然大悟:“永安坊封禁,大人用的理由是寻分花拂柳。一是为了堵住悠悠之口,免得寻常百姓恐慌;二是为了放出风声?”
  他满意地笑了笑,然而这笑依旧是冷的,如同冬日雪满松枝,雪被抖落了,枝叶上还带着一丝冷意。
  他道:“过两日,又会有一条新的风声。”
  “什么?”
  裴绰胸有成竹,道:“过两日,整个京城都会知道,分花拂柳被捉住了。”
  怀晴指了指自己:“大人想让我作饵?”
  “没办法,比起我,那个假货更想要杀你。”裴绰抱歉地一笑。
  怀晴:“……”
  等两人商量完毕,游廊已点上一片灯火,灯影斑斓。
  江流与慧宝两人一人抱着一只红眼兔子,说说笑笑而来,芜夏也引来仆从送来晚食。裴绰耸耸肩,道:“看来也只能留你一起晚食了。”
  慧宝情绪颇为高涨,与江流一唱一和,绘声绘色地讲后院的兔子多到数不清。
  见她高兴,怀晴也没再纠正她言语中“娘亲”“爹爹”的称呼。
  饭毕,怀晴站起身,行了个大礼,终于要牵着慧宝告退回房。
  慧宝黑眼珠滴溜溜一转,瞪着怀晴,又瞪向裴绰,都快急哭了:“娘亲,你不跟爹爹一起睡觉吗?”
  第26章 真心为饵愿者自投
  慧宝话音一落,怀晴侧目,恨不能捂住小家伙的嘴巴,道:“慧宝,我们不……不睡觉……”
  她本来想说“不一起睡觉”,但话到嘴边,又成了“不睡觉”。
  裴绰星目闪烁,“哦?不睡觉,那我们做什么?”
  慧宝猛地拍手,欢呼着“爹爹娘亲我们睡觉吧!”一手拉着裴绰,一手挽着怀晴,圆眼睛眯成一条缝,心满意足地朝屋内走去。
  怀晴立在原地,不肯动弹,顺手抱起慧宝,道:“望晴阁有只很肥的猫,可以跟我们一起睡,要不要去看看呀?”
  慧宝眼睛一亮,完全忘了方才的要求,圆圆的小脑袋不住点头。
  裴绰面无表情地看着善变的孩童,眸光微暗,先一步走进书房。
  怀晴从善如流地快步绕到游廊,穿过石桥,逃也似的飞奔回望晴阁。
  游廊的灯光洒进房内,江流望了一眼怀晴远去的背影,吱呀一声推开木门,裴绰若有所思地窝在书桌前,低头喝茶。
  江流跟着裴绰出生入死了许久,也未曾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宽慰道:“爷,您又没跟夫人正式拜入洞房,没法一起睡觉,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您别怄气了!”
  饶是听了许多江流自作聪明的话,也没今夜的这般离谱,裴绰抬眸,无声地望了江流一眼,轻道:“胡说。”
  江流颇有眼色地闭嘴,踩着窗棂,靠着轻功飞向夜色里,生怕裴绰发落他一句。
  檐下风铃轻吟,敲出几声清脆。
  书桌上一页宣纸平整铺开,墨色尚带几分未干的润泽。
  纸上一幅美人图,鬓发如云,衣袂微扬,桃花眼微扬,勾得人心痒。
  裴绰循着风铃声望着湖面,又将眸光锁定在另一侧湖边的望晴阁,未等墨迹全干,便卷起画轴,收于暗格里
  。若是江流在场,必定会认出这画卷上的人,将此事宣扬得人尽皆知。想到江流,裴绰颇有些无奈,苦笑片刻,便靠着油灯看起近日的折子。
  他没有睡意,噩梦中不足以窥见事件全貌,但他知道他失却了他的珍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