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怀晴试图比划着,想问清诸多疑问,但他却垂眸,认认真真地盯着沸腾的汤药。
  她只得作罢,盯着袅袅升起的药雾水汽发愣,直到裴绰端来一碗黄汤,怀晴赌气似的,一饮而尽,气鼓鼓地瞪着他。
  裴绰不置可否,端坐在药盅边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裴绰一动不动,忽地张开眼睫,一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当年,若是有这么多药材就好了……”
  盲哑之毒解了?
  怀晴脱口而出:“裴绰,你早有解药,为何拖到此刻?”
  裴绰眸光落在她的唇上,润泽柔软,视线缱绻流连,半晌才抬眸看着怀晴的眼睛:“你说呢?”旖旎之味不可谓不浓。
  怀晴:“……”
  怀晴挑衅似的也看向裴绰的唇,嘴角被她咬破了。
  察觉到怀晴的视线,裴绰勾起一抹轻笑,“兔子急了也咬人呢……”
  “我不与你计较这个。”怀晴挪开视线,道:“你不如跟我说说看,所谓真相究竟为何?你说你我曾破庙相守,我却不记得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裴绰从袖中掏出一个暗黄的糖纸,布满折痕,桃花花瓣已模糊不清,粉嫩之色褪去,一看就是被人摸了好多年。
  “虽说你不喜欢小兔子了,但还是爱食甜。”
  裴绰笑了,“你说给我留下的桂花糖呢?还不是被你偷偷吃光。”
  糖纸摊在他的掌心上,如同破损的纸鹤,再也飞不起来了。
  怀晴捻起糖纸,熟悉感涌上心头,可是搜肠刮肚,却空落落的,想不起来。
  “即便你说的是真的,萍水相逢,你会为一个五岁的无知孩童牵肠挂肚么?”
  怀晴审视着他,“如今的我,刀山火海都去过了,还怕什么真相是我承受不来的么?”
  裴绰的眸光一如手心的糖纸,褪了色般,沉沉看着她。
  半晌,他才道:“也是,不想看到真相的人,其实是我。”
  “就像曾经,明明知道你孩子心性,嘴馋,不会给我留着糖果,但也还是会忍不住想,如果有人给我留一点糖果,就好了。”
  怀晴皱眉不语。
  忽而,裴绰拉起怀晴的右手,在她虎口上使劲一按,力气实在过大,原本白月似透亮的皮肤洇出一团鸦青。
  怀晴不觉得多痛,裴绰惊讶了一瞬,眸光深沉道:“也是,分花拂柳如今怎么会怕这点痛?”
  “这是我们曾经的逃命信号,你若是瞧见有坏人了,会这般按醒我。”
  “可惜,那时我从未被唤醒。”
  裴绰苦笑道,“就像我此刻,无法唤醒你一般。”
  怀晴忽觉脑仁里扎进一柄冰锥。似有荆棘自心窍处抽芽,毒藤顺着血脉疯长,枝枝节节,缠得全身发麻。
  耳畔雨急风高,陈年旧忆犹如晚钟,声声敲击着她的耳膜:"妍妍,快逃!"
  雨声磅礴,似乎淹没了她的整个生命。
  ……
  “雨怎么还下这么大?一年前嘉祥出了大涝,别在咱们这儿又遭灾了吧?”
  雨线顺着破损的屋檐往下淌,在青砖地上织出歪斜的银帘子。供台上半截蜡烛忽明忽暗,照着泥胎剥落的玄女神像。
  几个乞儿散落在神台四周睡下,他们已经被困玄女庙数日,半点吃食也无,饿得肚子咕咕叫,呻吟声此起彼伏。
  肚子一饿,反而睡不着,几个乞儿盯着庙外的雨帘说话,就显得没有被世界抛弃一般。
  一个乞儿年纪轻,看着像是一群乞儿中的主心骨,低声道:“不过多下几天雨罢了,不会像嘉祥那样倒霉的。我们这个破庙地势高,再怎么淹也淹不到咱们这里来。”
  “再说了,魏氏都被新帝杀的杀,流放的流放,天神怒火都被熄灭了,咱们就等着瞧好吧,过几天,天就放晴了!”
  "可惜这庙破得很,没什么供果,咱们只能喝点雨水饱腹。"
  残破的帷幔被雨气浸得发沉,偶尔翻动时,墙面便跟着抖两下残灰,摇摇欲坠。
  几个乞儿饿得前胸贴后背,平躺于地,相互蜷缩着取暖。
  其中一个再也受不住了,眼风瞥向角落里一个五岁小孩童,向老大耳语道:“你看那个小娃娃衣服虽脏,但浑身绸缎,这几天在这里躲雨也不喊饿,必然藏了干粮,要不然咱们去抢一些来。”
  众人看向西南角。
  小女孩睡得安稳,粉雕玉琢的小丫头,依偎着一个身长玉立的少年,高高束起马尾,面缠绷带,气质却矜贵无双,只是嘴唇干涸,昏迷不醒。
  乞丐头儿指着少年腰间的宝石佩剑,道:“那两人一看便身世不俗,咱们也惹不起!”
  众人安静地望着角落的少年和孩童,不知过了多久,一人捂着咕咕叫的肚子道:“他们身世再不错,不也沦落到破庙里。新朝刚立,如今各地乱着呢,咱们乞儿都长得差不多,又四海为家,抢了干粮,以后他们也无处寻人。”
  此话说得有理。数十双浑浊眼珠齐刷刷转向墙角,瞳光恍若坟冢磷火。
  空气凝固。
  檐外骤雨泠然,乞丐头子甩开盖在肚皮上的蓑衣,"去,搜身!"
  蜷在草垛深处的孩童忽地掀开眼帘。五岁稚儿青白指尖掐进少年右手虎口,单薄脊背却弓成拉满的箭,“大哥哥,快醒醒,坏人来了!”
  少年未醒,惨白面色恰似新糊的
  窗纸。
  小女孩捂着腰上的布袋子,哪里受得住众人拉扯,乞丐头子拎着孩童的衣领往上一提,众人拉出小布袋,“是胡饼!好多胡饼!”
  众人饿狼一般将那胡饼瓜分殆尽,小女孩撞向乞丐头子的膝盖,“坏蛋,你抢我的东西!"
  乞丐头子被撞得狠了,眸光在烛光下显得油绿诡异,一把挑起少年腰间的宝剑,“吃你的东西怎么了?你再闹,把你卖了!”
  诸乞丐终究怕惹事,拉扯领头的道:“算了算了,抢点干粮果腹就可以了,别伤人!”
  孩童哭道:“大哥哥病重,雨又下得大,你们抢走了最后的吃的。我们啥都没了,你们还说没伤人?”
  乞丐头子打量了片刻,唇间挂笑,望了一眼哭泣的孩童和残破的神像,“要怪就只怪,你们走进了这么一间玄女庙,又偏偏下这么多天雨!”
  “我大哥哥不会放过你!”孩童哭得满脸花。
  乞丐头子拔出刀鞘,“小妮子嘴硬得很!你大哥哥?这倒提醒我了,我先结果了他,再卖了你,换些银钱吃香的喝辣的!”
  其余乞丐面露难色,“算了吧,弄点吃的就行了,何必杀人?”
  “这个丫头五六岁光景,就伶牙俐齿,谁知她会不会是个后患?”乞丐头子不依不饶。
  诸乞丐沉默不言,只见乞丐头子一把扯下少年腰间的宝剑,亮出明晃晃的锋刃。
  这时,一个跛脚的乞丐拄着拐杖,挡在孩童身前,
  木拐叩响青砖,跛丐拖着残腿拦住刀锋,道:"玄女庙溅血,当心玄女娘娘降罪。"
  刀尖凝住。
  乞丐头子睨着身有命案的跛乞,嗤笑道:"善心?你也配?"
  跛丐淡淡一笑,“我们行乞,求的是人们的善心,我自己却是没有了。我女儿若活着……"跛丐枯指拂过女童发顶,积年血垢在乌发间洇开灰痕,“该有她这般年岁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光这宝剑就且贵呢!”
  乞丐头子收刀入鞘,拇指摩挲着绿宝石柄,仅仅一块绿宝石可以买下整条街的春酒,便领着众乞丐占据了庙里没有漏雨的一角,没再上前一步。
  跛子乞丐扶起孩童,擦干小女孩的眼泪。可惜双手脏了,反而弄花了孩子的脸:“孩子,你叫什么?”
  小女孩歪着脑袋,“我不记得了。”
  跛子乞丐摸了摸女童的额头,惊叫一声:“怎么这么烫!”
  角落传来少年昏迷中的低喊:“妍妍……妍妍……”
  跛子乞丐笑着摸了摸女童的头,“你叫妍妍啊,真好听!我女儿都没来得及取名字……”
  “妍妍,你爹娘在哪儿?”
  “不记得了……”
  “你若是不嫌弃,以后唤我一声爹,我给你寻吃食。”
  小怀晴烧得双颊绯红,“我可不随便叫人爹的!”
  跛子乞丐递出胡饼,“你还病着,这块胡饼给你吃。”
  小怀晴却梗着脖子推开半块胡饼,“本来就是我的。”
  这边的动静,被破庙另一头的乞丐们听得一清二楚。
  众人皆哂笑道:“跛子跛子,你还想平白多个女儿,真是想得美!你看人家应不应你一句!”
  跛子乞丐将蓑衣小心翼翼盖在小怀晴身上,却没恼。
  “妍妍,等雨停了,我去山里给你们弄草药,别怕……”
  小怀晴本能想推开蓑衣,可雨大夜凉,蓑衣又带着贴身的暖意,倒捏紧了衣角。耳边伴随着少年痛苦的呻吟声,沉沉睡去。
  这时的怀晴哪里会知道,跛乞后来为她遮风挡雨,成了她的养父,而她的大哥哥成了一代首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