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声音逐渐从模糊变得清晰。
接着,一声洪亮的艳羡声响起。
“你看,又是哪个富家公子带如梦姑娘游玩呢!”
怀晴放下挡住金光的手,抬眸望去,此间正处熙熙攘攘的西市,身上没了大红喜袍,而是一身孝衣,耳畔一朵白花携着潮意。
野菜大娘脸上的天麻印熨帖舒展,笑意盈盈地望着她。
不远处,竹影的香车缓缓驶来,载着清调欢歌。
隔着白墙青瓦,这头,裴绰携着一众军士厂卫复返。
正是暮春时节,柳絮如烟。
怀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红润柔软,灵活敏捷。她毫不犹豫咬了一口指尖,疼痛酥麻之感从指尖漫至心口。
这是重活一次了?
还回到了卖身葬父、试图接近裴绰的那一日?
此时,香车已停于面前。
竹影头顶玉冠、腰缠紫带,依旧手拎酒壶,摇摇欲坠,由花魁娘子搀扶着,才能勉力站着。
怀晴当机立断,上前抱住竹影大腿:“公子,公子行行好,带走我吧!”
野菜大娘震惊地望着小白花的身影,心道:“这开窍也开得太快了!这么快便会抱大腿了,这姑娘咋这么机灵?”
竹影亦是怔了怔。
竟不是求他要棺材钱?
不走剧情了?
不愧是多年伙伴,竹影瞬间读懂了怀晴的言外之意。
——带她走,意为暂时取消接近裴绰的计划,从长计议。
竹影从善如流地拉起怀晴的柔荑,挑起怀晴的下巴,笑眯眯道:“这么标致的小娘子,都求上门了,自然却之不恭。走吧,姑娘。”
十足的纨绔模样。
如梦闻言,远山眉不由得微蹙:“四郎……”似有不情愿之感。
竹影一手抱住如梦,一手拉怀晴,哄着花魁娘子道:“再标致的小娘子,怎么及得上如梦一分?不过是给你寻了个小丫鬟。”
说罢,三人齐上马车,引得野菜大娘连连唤怀晴:“姑娘,您的物件儿还没捡走呢?”
说的正是怀晴的道具——一破草席,一个土碗,一块歪歪扭扭写着“卖身葬父”的木板。
怀晴掀起车帘,低声道:“不要了!”
香车缓缓驶离。
徒留野菜大娘收拾草席和土碗,嘟囔道:“你不要,我要!怎么着,也是能用的东西,不能浪费。”
说罢,眼前出现一双金线密密缠绕的皂靴。
抬眼望去,驻足之人竟是一身矜贵俊美无双的男子。
当朝首辅裴绰。
凤目幽深,怔怔地望着那块“卖身葬父”的木板。
方才,惊鸿一瞥,那一身孝衣提步上马车的女子,衣诀
飘飞的影子竟从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这牌子,你还要么?”裴绰问道。
野菜大娘吓得浑身打哆嗦:“不要,不要,本就不是我的东西,我要它作甚?”
裴绰拾起木板,见字迹着实潦草可笑,唇畔带了些笑意,便显得君子玉立、人模人样:“这是谁的?”
“一个嘉祥来的苦命女子,卖身葬父来着!”野菜大娘见对面说话和煦,便也多说了几句:“好在,如今去给满花楼的如梦娘子当丫鬟去了,倒也是个好归处!”
“嘉祥?”
裴绰眺望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竟是嘉祥来的女子?”
谢无极觑着裴绰的神色,提醒道:“那是平南侯四公子的马车。他平日里风流惯了,见到好看的民间女子,心痒难耐也是有的。若是阁老亦钟意……”
裴绰甩开木板,斜斜瞥了一眼谢无极:“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我荔园。”
声音比山巅的风来冷。
谢无极无声腹诽: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能进荔园,可你光外室,就养了十来位呢!
裴绰黢黑的凤目掠过一道光彩,“不过,这一位嘛,倒着实有点意思。”
第46章 二美剖玉素手连星
若说京城什么地界最贵?
无非是永安坊,王孙贵胄的府邸鳞次栉比。
若说满花楼是永安坊第二贵的地界,无人敢称第一。往来无白丁,迎来送往的都是权贵世家。
其雅间,更是一座难求。
多少世家公子,为博花魁娘子一笑,豪掷千金。只为在其雅间,听她抚琴唱曲,温言解语。
而竹影,在满花楼有一个专属的雅间。
每每他来,如梦必然只陪他一人。
雅间檀香袅袅,丝竹不绝。此刻,则多了一个怀晴。
她已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裳,浑身灰尘洗净,露出鲜妍娇媚的脸。
一双桃花眼如晴光潋滟的湖面,澄澈动人。素手纤纤,给如梦斟了一杯茶:“多谢姑娘收留。”
如梦手执画扇,凝眉不语。
“我与宴四公子曾经相识。”怀晴道:“姑娘莫误会,宴四郎曾是我兄长之好友,我亦视他为长兄。如今家中亲人皆亡故,他见我,如见故人,对我不过多了些照拂。”
听到“长兄”一言,竹影怔了怔,不敢置信地望着怀晴:“你今儿,是吃错药了?”
如梦见两人熟稔至斯,言谈落落大方,毫无男女旖旎之意,便眉间舒展,笑着将那杯茶一饮而尽。“原来如此,四郎一向好心。”
“宴四公子自然良善,只是良善之人亦是容易被骗。”怀晴淡淡笑道。
“可不是么?他身边那群狐朋狗友,哪个不是看中他的门第和家私的!”如梦亲昵道。
“还好,有如梦姑娘时不时提点,免得他着了什么人的道儿了。”
怀晴给自己亦斟了杯茶,“不知,如梦娘子与宴四公子是如何相识的?”
“四年前,我自陇州来京城投亲。路遇劫匪,家财被抢,家仆被杀,”如梦抿唇顿了顿,继续道:“即要受辱之际,四郎如有神临,从天而降,杀了那伙强人,还给了我一些银钱。”
“谁知,到了京城,寻到娘舅。他见我孤身一人,便夺走了这些银钱,又将我卖与烟花地。”
“辗转多时,我才到了满花楼。机缘巧合之下,又与四郎重逢,直至今日。”
怀晴气得拍着桌子大吼:“什么虎豹娘舅!我不斩了他才怪!”
如梦展颜道:“四郎多年前,早就将那烂人教训了一顿,赶出了京都。”
“那便好!”
怀晴拍了拍竹影肩膀:“你还是这么古道热肠、怜香惜玉……”
“那可不,美人就是用来疼的!”竹影吊儿郎当道。
“可是,这么多年,宴四公子没能将你赎身,还你良籍,终是憾事。”怀晴叹了口气。
竹影瘪嘴道:“这你可就误会我了。我提过多次,但如梦……”
如梦握住怀晴的手,眸子泛起泪光:“我已残花败柳,出了满花楼,何处又能容我?”
“我说了,我会给你寻一处屋宅,护你周全!”竹影急道。
“那岂不是,令四郎受人嗤笑?”
如梦摇摇头,“还不如,像如今这般,陪四郎喝喝酒、说说话,此生俱足……”
“只怕,不是你不想出满花楼,而是金光明社不允吧!”
怀晴晃了晃手中的建窑黑釉盏。
盏胎厚重,釉色如墨。
如同夜空星陨,若映茶色则生妙境。
如梦松开握住怀晴的手,眸光冷冽:“你什么意思?”
竹影愣住,喉结半滚:“金光明社?”
怀晴笑着看向竹影:“如梦娘子从未与你说过,她是金光明社的线人吧?”
闻言,如梦作势跃起,要从窗边逃走,然而怀晴眼疾手快,拉住她的手腕,道:“沉香配白茶,便是剧毒。七日之内,姑娘你必死无疑。”
“看在竹影的面上,来,谈谈。”
沉香烟袅袅升起,满室馨香。
两个美人面对面坐着,竹影坐在中央,俱是表情凝重。
“先说吧,你什么时候知道宴四是暗云山庄的人?”怀晴缓缓道。
竹影默默嘟囔:“我可没透露分毫。”
“四郎每回来找满花楼找我,都是满身伤痕。我那时还觉得奇怪,谁敢伤堂堂宴四公子?直到有一次——”
“四郎所受之伤,与金光明社所追杀之人,一模一样。我便知晓,他的身份不一般。”
怀晴有些诧异:“那时,你没向金光明社供出他?”
如梦唇角泛起苦涩的笑意,“救命之恩,何以为报?我待他,一如往昔,不论有没有金光明社。”
怀晴往如梦面前推过一杯天目盏,再推一杯邢窑白瓷盏。
“若是有一天,金光明社要你杀了宴四?你当如何?”
如梦双手推拒:“不会有这一天的!”
“会有的。”
怀晴轻声道,“金光明社行踪诡谲,所知者甚少,可我亦有知晓其存在的一天。焉知哪天,两方不会出现你死我亡的局面?”
竹影一瞬不错地望向如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