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不一会儿,容央觑了一眼翠竹丛和隔壁竹里馆高挂的风铃,附耳低声道:“怪不得阁老要搬回国公府住呢……”
  “家花不如野花香……”容央道。
  怀晴:“……”
  容央俏皮地眨眨眼:“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
  “……”
  安宁公主是一个毫无城府的少女,认定了某人对她好,她便掏心掏肺地要还回去。一连几日,日日上门与怀晴叙话,天南海北地聊,每次来不是带上山珍海味,便是奇珍异宝。
  怀晴羡慕她的天真。
  与容央聊得多了,怀晴无意间得知不少皇室秘闻。
  比如,容钧一生最忌惮昭明太子,亦不信他已身亡,派人去民间斩草除根。
  比如,平南侯宴吾,除了为了宴二一事闹上金銮殿外,平日闭门不出,只因他在替容钧抄渡亡经。
  比如,公主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姐姐流落民间。众人不知的是,容钧原配梁氏育有两女。其幼女被长平长公主所害,长女于一次玄女庙金叶节走失。
  容钧过世时,还念着不见踪迹的长女。
  所以,上辈子裴绰抓住的金光明社护法,容悦,是容钧的长女?
  怀晴沉思,眼皮狂跳。
  说得正起劲时,凉风拂过,竹叶被风吹起,浮在半空。院门口,一玄衣手拎竹叶酒,大步而来。
  容央见来人是裴绰,颇为识趣,附耳怪笑道:“我就不扰你二人了……”
  怀晴:“……”倒也不用。
  见公主领着一众宫婢乌泱泱离去,院中怀晴一身轻薄青衫,裴绰心情颇好:“听说,太平杂说今日大卖,特特寻了百年好酒,与阿嫂一道庆贺。”
  说的正是《昭明旧事》第二卷。
  天蒙蒙亮,便有不少富贵人家遣小厮守在门口。甫一开张《昭明旧事》便被抢购一空,引得后来者怨声载道。黑市里,甚至以四倍价流出《昭明旧事第二卷》。
  方才安宁公主顺走的也是这《昭明旧事》第二卷。
  须臾间,竹林石桌上,摆起了一壶竹叶酒和两个水纹天目盏。
  怀晴还在思索容悦的事儿,随口一问。“头不痛了?这就喝酒了?”
  “阿嫂……”
  裴绰眸光忽然一沉:“阿嫂,你如何得知,易之进了玄女庙会头痛不已、噩梦缠身?”
  !
  怀晴忙收回神游,打起精神,笑道:“这几日,看易之总是揉太阳穴,想必很难受吧?”
  “哦?阿嫂在看易之?”裴绰唇边染上灼灼笑意。
  怀晴:“……”倒也不是。
  “易之得知一桩奇事。户部侍郎崔前今日来报,金市节节攀升,以至超过往常朝廷兑换的价格,寻我拿主意,今年是否还要兑那么多黄金。”
  “朝堂上的事情,易之何必对我一介妇人说?说了,我也听不懂。”怀晴笑道。心里却想,黄金果然是裴绰的命门。也不知,朝廷与他一样囤积那么多黄金,是为何事。
  若她不知裴绰是昭明太子,只当他贪财。
  究竟为何?
  “阿嫂,你怎么会不懂?若非阿嫂和顾三金大肆兑换黄金,推高金价,崔侍郎也不会如此犯难。”
  裴绰双眸微沉,“阿嫂,为何会有此举?”
  “因为它金灿灿的,我看着欢喜。”怀晴莲步而至,笑得无辜。
  这么简单?
  裴绰凝眉,不觉怀晴已走到面前。
  下一句话更是无端搅乱春水:“就跟女子爱慕郎君一般,天经地义,实属自然。”怀晴盯着裴绰看,眼看着他的耳朵唰的染上一层红。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怀晴喜欢逗弄裴绰。也许因他的反应,实在像一个青涩少年。
  炽热而不知掩藏。
  昭明太子十五岁时,国破家亡,江南行乞,又被一把火烧光了最后一点慈悲,随后筹谋多年、改头换面,成了新朝权臣。
  他该是没有什么时间心慕女子吧?
  国仇家恨是要把一个人吞没的,没有多少心量装下另一个人。
  这么多年,怀晴亦如此。
  裴绰眸子晶亮,她说“女子爱慕郎君”,那么热烈明白地看着他。
  是在说他么?
  她说过的,身子是他的,会不会,慢慢地,心也是他的?
  心扑通、扑通跳。
  忍不住想着这个可能性。
  “就像我钟意裴郎,自然而然。”女子轻柔又残忍的话,弯刀一般割开他的心口。
  裴绰眸光暗了下去,如同夜幕忽降。
  竹叶落下,静静掠过眼帘。
  怀晴只觉心都要停止了。
  陆九龄微微撑开眼皮。
  第59章 听雨声心事又几叠
  陆九龄微微撑开眼皮。
  院外少年从古井中打水的声音传来,空气中浮着一层静谧的桂花香——这是陇州名产,家家户户门口种着一棵桂花树,一到秋日十里飘香。
  闻到桂花香,不断抽痛的头皮有了些微纾解。
  “你终于醒了?”一个长相温婉明净的少女端来一个药碗,冲上前试探他的脉搏。
  他并不认识这位少女,轻轻挪开了手。
  男女授受不亲。
  “好了大半了!陆相公,你可昏迷了三日呢……”少女道。
  “你怎么知道我姓陆?”
  自从江南那场大火、太子身殁后,他化名“王明”在陇州县学当一个助讲,不漏才、不显眼,苟且偷生,浑浑噩噩过了八九年。三日前,与陇州学子们一起登高,他不小心失足滚落半山,应是被眼前女子所救。
  可她为何知晓自己真名?
  陆九龄凝眸细看,女子长得温婉可人,身姿利落,走路阒然无声。
  “我姓慕。当年,少师常常与我父亲对弈喝酒。”
  原来是故人之女。
  陆九龄松了一口气,然后怅然想起慕研清在京都破城之时死于乱军。因慕家与他关系甚密,备受牵连,新帝容钧将慕氏男子刺配流放,女子没入贱籍,连慕研清八岁多的女儿也没放过。
  仔细一看,少女长得颇有故友之风,一样的温润似玉。
  “你是……宁
  宁?”当年与慕研清对弈时,他还抱过少女,教她下棋。
  光阴荏苒,坐在他腿上牙牙学语的孩童,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慕宁握住他的手,笑得欢喜:“少师,你记得我啊……”
  能被神明记住,是无上的荣耀。
  她攥得太紧,已至那双大手骨节绷得分明。
  实在不妥。陆九龄垂眸盯着那双白净的柔荑,却也挣脱不开。没想到少女的力气如此大。
  他语带愧疚:“研清此前托我照顾你,我……实在惭愧,这些年,宁宁你?”
  听说,曾经高高在上的慕家小姐,流落风尘。
  还好吗三个字,他问不出口。他知道,宁宁身堕沉渊,无论如何都好不了。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慕宁定定道:“家父常常用少师的话教诲于我,小女一直不敢忘怀。”
  所以,哪怕在暗云山庄那般无间地狱,哪怕行于暗路,她会用鲜花装点屋子、用心做一餐饭食,然后心怀光明地活下去。
  “我辗转多地,得人相助出了那风月地,如今……”慕宁顿了顿,低声道:“如今,在这陇州当采茶女。”
  神明若是知晓她杀了那么多人,还会这般慈悲怜惜地看她么?
  她不敢说。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陆九龄低声念道,苦涩地摇摇头。
  知易行难。
  他当年自以为懂得的道理,真正做到又是何其艰难?若他能做到,也不至于在陇州山间堕落至斯,喝酒度日。那日若不是荒唐喝了酒,也不至于失足落山。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话说得好,可也说得太轻易。到底出身世家,没经过半点苦难。
  见慕宁有些难以启齿的模样,陆九龄安慰道:“采茶女。好。以一己之力立于世,堂堂正正的,很好。从前光阴,不必回头了。”
  慕宁唰的一下脸红了。
  她现在是阴沟里的鼠类,跟堂堂正正最沾不上边的。
  “少师,这是我赁的屋子,离桂花巷水井近,便宜得很,你在这里好好养病。”
  陆九龄挣扎着起身:“我还是回自个儿家。”
  “不成!那里乱糟糟的,破破烂烂,墙皮都掉了,灶台也是冷的,青砖发霉了,哪里是个养病的地方?”
  陆九龄惭愧地低下头:“可是……”
  于礼不合。
  “这里东西两个厢房,不挂碍的。”
  “……嗯。”鬼使神差地,他留下了。
  世上知晓他身份的人,大多故去。只剩眼前这么一个人了。看着她,他似乎便能回到从前光风霁月的时候。
  陆九龄的腿摔断了,至少得养百日。慕宁亲自去县学给他告了假。
  他行动不便,每日躺在床上,吃喝都得靠慕宁。而她毫无怨言,变着花样地做饭食,温热的竹笋炖山鸡、桂花炒粉、杏仁冰酪,不过半月,他的脸便显而易见地白净圆润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