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神童泯然众人矣。
  时光将她锻造成了不一样的人。她不喜欢的人。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
  她开始像寻常百姓一样生活,学做饭食,装点寝屋,春光里插一束鲜花,秋风中祭一抔明月。
  没有哪个杀手像她这样,试图活在阳光下。妍妍、红灯、竹影最爱凑到她屋里,沾一些人气儿和温暖。四人欢聚时,她会恍惚她们就是一群再普通不过的农家姐妹。
  然而不是。她们手染鲜血。她们罪孽深重。
  再后来,鬼公子让她们暗中寻找陆九龄的踪迹,她为之一振。
  果然,神明不会死的。
  四人中,她寻得最认真,一丝一缕的线索都不放过。甚至听到西域小王子幽禁陆九龄的传闻,她拉着妍妍一起去了大漠,干粮耗尽,差点死在戈壁滩。
  历尽千辛万苦,她找到了陆九龄。他化身“王明”,过得颓唐。听陇州学子私下议论这位助讲,每日酗酒,连大儒经典都能漏讲,除了偶尔冒出绝佳的诗句,实在看不出他为何能当助讲。也是岷县穷,请不起更好的助讲,他才能捞着这个差事。
  慕宁听得心绞痛。
  神明不该这般殒没。
  有一日,慕宁尾随于他,见他坠落山崖,也不知他有没有存了死意。她穿行于深林寻他,野兽环伺,也不管不顾。她不许他死。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
  你忘了吗?
  这句话于深渊中救了她万万遍。
  如果你都没有做到,我算什么?
  陆九龄,你给我一个说法。伪君子。
  她发疯似的,在崖底寻了他一天一夜,终于在深潭边,寻到了昏迷不醒的陆九龄。
  他老了。身姿依旧挺拔,脊背透着一道不阿的劲儿。然而,胡须乱糟糟的,衣衫尽是陈年污渍。
  如同神明被亵渎了。
  她忽然觉得,既然神明不再高高在上,为什么不能与她一起沉于九幽?她可以长长久久地站在陆九龄身边。
  这念头一旦生了根,便森蔚含烟,滋荣映日。
  于是,她在桂花巷赁了个屋子。闹中取静,行走便宜。以后,她们在这里做对寻常夫妻也不错。
  陆九龄醒了。
  口吻和煦,一如当年,使人如沐春风。
  她藏起少女心事,以“世侄女”的名义照顾他。渐渐地,陆九龄生活离不了她。她藏得如此小心翼翼,终究被他发现了。
  陆九龄推开她时,她甚至有种异样的欣喜:终于,她可以名正言顺地亵渎神明。
  何况,他很心软。
  几番冷言冷语,不过半晌,竟还婉言解释:他想家了,不是她不好。
  她几乎发笑。第一次感激暗云山庄的训练,使得她这般百毒不侵。再大的屈辱,都伤不了她分毫。
  她依旧装作受伤的模样。
  陆九龄特意替她牵红线。崔前是个不错的后生,可也仅仅不错而已。萤虫何以与日月争辉?
  牛车远去,慕宁悠哉哉跟在后头。还没走出岷县县城,天降暴雨时,妍妍来了。
  “有任务。”妍妍拉她去一家茶肆,路上低声道:“是杀岷县县令。”
  “哦?”慕宁哪儿来的心思做任务。
  “狗县令上任半年,赋税就翻了几番。”只听妍妍说:“这几日我装作乞儿,去打听消息。具体什么时候行动,等信号。”
  “好。”
  见慕宁意兴阑珊,妍妍忽道:“还在想找陆九龄的事儿?放心,天大地大,总会找到的。”
  她真的找到了。
  她只是在想,如何使神明俯首称臣。
  这次任务简单,只须她与妍妍两人。两人许久未见,夜里又找了个酒家喝酒吃肉。隔日,天还未亮,妍妍就摸来一副乞儿装扮,寻了个破庙窝着。
  而她,则冒雨,只身去往落梅山山脚。
  门竟没落钥。
  有人在等她。
  那双清隽温煦的眼睛,在一片鸽灰中亮了。
  神明终于下凡。
  ……
  茅屋太小,只有一间寝屋。她站在屋里,连带着将雨气也带了进来。雨滴顺着衣衫落下,在地上汇成一条晶亮的线。乌发黏在她苍白的脸上,像只被人救过而对人好奇的山精。
  “我怕我来,又惹子寿不开心。”她道,“纠结许久,才今日来。”
  沉默半晌,他喉结微滚:“没有不开心。”
  他没有赶她走。
  陆九龄皱眉道:“雨下这么大,怎么还来?”说完自己也觉得非君子行径,口是心非,明明
  方才他还在祈求能见上宁宁一眼。
  “因为我想见你,子寿。”
  “……”他不敢说话。
  他闭上眼眸,不敢看她。对面那双眼太过炽烈。
  只听衣料窸窣的声音,他更不敢睁眼了——宁宁在换衣服,雨那么大,早点换下湿衣也好,免得着凉。
  接着,屋里是长久的寂静,窗外雨声凄凄。
  他差点忘了宁宁走路无声。
  “换好了么?”他问。
  “好了。”
  陆九龄一惊,声音并非从远处传来,而是身下。与此同时,胸膛好似被冰凉细腻的羊脂玉包裹住。
  他猝然睁眼,宁宁不着片缕趴在他身上,这一次他闭眼也无用了,惊鸿一瞥后,连胸口的红痣都记得清清楚楚。
  “胡闹。”陆九龄推她,却触到一片柔软。
  这下,他连推开她都不敢了。
  “天那么凉,我没有替换的衣服,只能抱着世伯取暖。”
  “……”这时倒叫他世伯了。陆九龄气笑了。
  “世伯你真的好暖和。”
  岂止是暖和。
  是滚烫。炙热。
  她得寸进尺,不光上半身,连下身也贴着他的,只小心避开他受伤的小腿。
  “荒唐。”陆九龄喉结滚动。
  她忽然扬起上身,胸前春光一览无余,眸间春漪溺人。
  她跨坐在他腰间,“更荒唐的,你还没见过呢……”
  “……”
  ……
  雨还在下。
  一方茅屋如同雨中孤舟,天地间只剩下两人。
  仿佛什么道德,什么君子,都没了。他们只是一对互相取悦的男女。
  陆九龄深吸一口气,扭头看熟睡的宁宁。小脸绯红,唇边带着餍足的微笑,眉间舒展,一双玉臂横在他胸前。睡相不好,却睡得极好。
  他从未有过如此巅峰的欢愉。
  简直让人上瘾。
  伪君子。宁宁说得对。他是彻彻底底的伪君子。可他贪恋那点欢愉。
  虽履九幽,犹志光明——宁宁,从前我没有做到。以后有你相伴,定不负卿。
  你才是我的一束光明。
  思及此,他颤颤巍巍起身,撑起木杖,挪至书案,翻开县学典籍。教案里有许多错漏,以致岷县文风不畅,多年没有入仕举子,从前他冷眼旁观,如今他得做一点实事。
  一个多时辰,便已修订一卷。
  正要翻开下一卷时,腰间被一双玉臂缠上。
  “子寿,别累着了。”声音娇甜,暖息吹过耳畔。
  “不累……”
  “正好……”慕宁嫣然一笑,横抱起他,大步踏至床边。
  陆九龄一愣。他知道宁宁力气大,没想到这么大。
  慕宁讪讪解释道:“下山担许多茶叶,习惯了。”
  陆九龄不疑有他,平躺于榻,眸光如烟霭流转,“宁宁,上来。”
  他会主动了。慕宁心一颤。
  雨声滔天,她是他的舟,他是她的桨。
  伪君子。真杀手。一起沉沦吧。她想。
  ……
  雨一连下了四五日,两人把什么荒唐事都尝了个遍。
  屋内没有什么食材,还好有之前做好的糕点,胡乱充饥,引得陆九龄发笑:“很难不怀疑,宁宁你是别有用心。”
  “世伯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堵住她的唇。
  一开始她唤他世伯,他愧疚难堪,后来,他却有种浑身血液沸腾之感。就像此刻,羞耻。又兴奋。
  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耽于女色,此刻倒真的有些食髓知味,贪得无厌了。
  这几日,慕宁累得成日躺在床上,陆九龄倒精神矍铄,开始修订教典。慕宁有些不快,撒娇道:“你说我是妖精,世伯你才是妖精,吸光了我的阳气,我连路都走不了,你却能修书立说。”
  “从前浪费了那么多光阴,以后,更要争分夺秒,为世间多做一些好事。”
  “不为我多做什么事?”慕宁吃醋道。
  “……”半晌,陆九龄定定道:“天地为证,你已是我的妻。我自然会对你好的。”
  妻。慕宁满意了。
  ……
  雨没停几日,慕宁便看到妍妍的信号——该动手了。
  倒也不难。她只需远远躲在树梢间,拉开长弓,飞箭对准那些试图逃出府衙的侍从。其余的,妍妍自会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