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郑箐一愣。
  来人竟是当年带头欺负她们的少年。
  嗬。不打不相识。
  傅况一见到嗔怒的两人,脸红到耳根,奉上亲手做的灯笼:“当时,年少不知事,还望姑娘见谅……我……”
  郑箐还没什么反应,梁妍倒拉着她的手,冲出银楼,坐上软轿扬长而去。回程路上,妍妍气呼呼地比手势:“我不嫁他了!他不是好人!他欺负过阿悦姐姐……”
  郑箐笑得直不起腰。心想,妍妍真好。
  梁妍从小胆怯惯了,但郑箐没想到,她们人生中的第一场波澜,却是妍妍掀起的。
  灯会一别,梁妍回家后便宣布:不嫁人了,至少傅况,是绝计不嫁的。
  听见女儿要悔婚,梁夫人两眼一黑差点晕厥过去,商贾之家能与童试首名的的秀才联姻,算得上是高嫁了。但她知道女儿耳根子软,温言好语劝了许久,梁妍的头依旧摇得拨浪鼓一般。
  甚至,妍妍开始绝食,以明其志。气得梁夫人大骂:“若不嫁傅况,便一辈子做姑子去吧……你去哪儿寻这么一桩好亲事?!”
  梁妍一听,若有所思:“也可以。”
  梁夫人:“……”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梁妍与郑箐便打听起带发修行、了却尘缘一事,两人一拍即合:若是嫁人,两人各为人妇,一辈子难得相见,不如一起出家得了。
  两人行事如风,次日起,就开始斋戒持素,焚香诵经。郑
  箐还亲手雕了两支极素的蝴蝶木簪,一人一支,挽起青丝,敲响木鱼,誓要一辈子远离红尘。
  梁夫人气得半死,见两人心意已决,想到两个姑娘几天没吃饭了,心一软,只得先开口回绝了傅家的婚事。至于带发修行——她想着两人还小,过两年春心萌动,自然也就愿意嫁人了。
  悔婚一事,在偏僻的江南小镇传得沸沸扬扬。
  直到次年春,梁家门可罗雀,谁家媒婆也不敢贸然上门来提亲。梁夫人心思淡了,逐渐对两个姑娘的管束松了不少。
  那一年,郑箐十六岁,算得一手好账,常常出入布庄给掌柜们出谋划策,钻研时新的染布花色。短短一年时间,梁家布庄便开到了府城。她这般经营庶务,也是因与妍妍的约定。
  若要终身不嫁,行于世间,最好得有银钱的依仗,黄白之物多多益善——这件事不容易,由她来做就好了。
  梁妍身子比从前硬朗,却一直不喜见人,也就没跟着郑箐四处奔波。没了这个跟屁虫,郑箐一开始也愁眉苦脸,后来想着等布庄开到京都,可以带着妍妍一起去看繁华盛景,便振奋起来。
  那段时日,郑箐披星戴月,睡梦里都是一把算盘、一本账簿,只夜里跟梁妍偶尔同睡时,能拉着手比划几句,梁妍每每也只问她累不累。
  “不累。”郑箐手势都没比全乎,便睡着了,完全没注意到梁妍眉宇间的变化。
  等郑箐注意到时,已经晚了。
  妍妍练字时,会发痴一般凝住指尖,连墨迹晕开宣纸也没注意到,唇角泛笑、脸颊绯红。她甚至开始学刺绣,歪歪扭扭绣了一个香囊。
  起初,郑箐以为香囊是送给她的,等到生辰,只收到府城里才有的青玉算盘时,郑箐皱眉了——不是亲手做的,便是俗物而已。
  妍妍笑着比划“这是托掌柜的偷偷带回来的,花了我全部的体己!”
  郑箐又开心起来。妍妍还是很费心思的。
  但梁妍每到午后,会消失一个多时辰——若不是小彩跟郑箐说了此事,她还被蒙在鼓里。
  有一日,郑箐悄悄尾随假作午眠却溜出房门的妍妍,七弯八绕,走进临街墙皮斑驳的院子。
  梁妍正扶着一身长玉立的男人行走,拐杖就在不远处的水井边,许是比划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两人唇畔带笑,见郑箐推门而入,均是错愕,连笑意都来不及掩藏。
  男子身披灰衫,不饰华贵,然似寒松立雪,静而不凡,自有一股肃杀之气。五官如刀斧所刻,器宇轩昂。眉锋入鬓,眼中藏锋。一看便不是好相与的。
  最令郑箐气愤的是,他腰间系着一香囊,灰布素线,针脚细密。似有若无的栀子清香拂动人心。
  郑箐上前抢过香囊,大骂:“你这个登徒子!”不料男子身手敏捷,反手夺回香囊,收入袖中。
  嗬,还会武?妍妍说不定吃了亏。
  郑箐抄起木杖,却被梁妍死死拉住。她胡乱比划之下,郑箐才知晓这段时日发生的事情。
  郑箐常不在家,梁妍百无聊赖,有一日心血来潮,独自进了山,却遇到满身是血、昏迷不醒的男子。恰逢下了雨,她将男子拖入山洞,暂避暴雨。
  男子乃京城人氏,名唤容钧,被人追杀至此,千叮万嘱请梁妍不能声张,甚至不要延医问药。好在容钧伤得不重,梁妍另赁了个院子,让他静养。
  听完,郑箐又气又恼又心疼。
  青玉算盘五贯钱,而妍妍的体己足有十多贯,剩余的银钱刚好够她赁屋三月及容钧的吃穿用度。郑箐当时若是深想一层,早就发现端倪了。
  妍妍最怕蝙蝠,却为了这男子,躲进她避之不及的山洞。她那时可有害怕?
  一时,郑箐五味杂陈。
  容钧拱手作揖,“子衡见过阿悦阿姐,常听妍妍提起你。”
  “谁是你阿姐?还有,妍妍二字,是你能叫的?”郑箐心生警惕。
  容钧顿了顿,郑重道:“我与妍妍两情相悦……子衡定三书六礼,迎妍妍过门,不负此情……”
  余光瞥见妍妍羞怯的垂眸,郑箐如遭晴天霹雳,她看得出,妍妍是愿意的。
  ——可她,不愿意。
  此人被追杀。谁知容钧家世背景为何?万一以后连累妍妍怎么办?她直觉,嫁给容钧,不是个好归处。
  既已事发,梁夫人也知晓了此事。尽管妍妍尽力比划着她愿意嫁容钧,郑箐声量更大,抽丝剥茧,力证陈词劝住了梁夫人。
  是啊,来路不明,如何能嫁?
  尘埃落定。妍妍抿唇,没再看郑箐一眼。
  梁妍第一次把背影留给了郑箐。
  ……
  次日,容钧却走了。只留下一封书信,信上说:有急事回京,待三月后,十里红妆迎娶梁妍。
  郑箐抓住了容钧的把柄,指着书信劝解妍妍:“他必是知难而退……临走还给你念想,真真是个黑了心的!”
  梁妍空自比划了几下。
  郑箐没看懂,梁妍却也没有别的动作了。
  等了三个月,容钧却没出现。
  梁妍没再笑过。
  郑箐再也没能逗笑妍妍。她有些生气:容钧就那么重要吗?说好的一起当姑子,妍妍先自反悔了。她都没生妍妍的气,妍妍凭什么气她拆散他们?
  是妍妍先背叛了她们。
  对,就是这个词。背叛。
  郑箐越想越气,也不再理梁妍。她总觉得,时光荏苒,妍妍会明白,始终守在身边的,只有她。
  她们是一生一世的好姐妹。
  ……
  容钧走后的第四个月。那日,雨后明净,从渡口一直到镇上,百里红妆,一抬抬喜礼盛着奇珍异宝,喜庆的唢呐声连绵不绝。郑箐刚从布庄出来,以为是哪个大户人家娶妻。可算来算去,连县上都不曾有这么富的人家。
  直至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鲜衣怒马的少年。是容钧回来提亲了。
  原来,容钧是大晋正五品郎中将,家世清贵。为护当今太子而被刺客追杀,因怕太子的下落被人知晓,才不敢声张。回京后,皇帝论功行赏,容钧替未来的夫人讨了个宜人的诰命。
  此次提亲有陇州知州出面牵线,梁家上下受宠若惊,自然应下这门亲事。
  “没想到,哑巴姑娘飞上枝头做凤凰了啊!”
  “还有诰命在身呢,这命也太好了……那么多聘礼,也不知梁家拿什么做嫁妆?”
  “那丫头跟对了人,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还瞧得上布庄那三瓜两枣?多少嫁妆都不够啊……”
  此事轰动一时。郑箐走到哪儿,都能听到纷纷议论。
  她拨起青玉算珠的手凝住了。日日夜夜筹算的布庄生意,比不过小小的妆奁一笼。她还费个什么劲儿?
  真真可笑。
  小彩又开始念叨:“真羡慕啊……不知道梁小姐嫁到京都那么远的地方,会不会乐不思蜀了……”
  郑箐心一坠。京都,她还从没去过呢。山高水远,再相见,谈何容易?
  她抓起蝴蝶木簪,终于推开了梁妍的房门。几个月以来,她们互不搭理,泾渭分明,梁夫人各自劝解也没能挽回局面。见郑箐来了,梁夫人忙找了个借口离开,留两姐妹说话。
  郑箐向来伶牙俐齿,此时却闷着嗓子,素手绞衣,半晌,只笨拙地将蝴蝶木簪塞进梁妍手中。
  啪——
  木簪掉落在地。
  郑箐一愣,脑袋轰隆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