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容悦又道:“您与顾三金兑换的黄金也已入国库……崔前已派了小厮,将等额的银票送到顾三金那里去了。”
  “河道兴修,正缺银两。”她话锋一转,眉目间带着一点轻松与算计的笑意:“《昭明旧事》第三卷也该出版了,这一卷标价比第二卷贵了整整百文。”
  容悦闻言,咧嘴竖起大拇指:“阿姐,你真会捞钱!”
  怀晴轻轻扶额,正欲调笑几句,却觉袖中一物异动。
  是一封信笺。
  纸是熟悉的雪笺,金丝细勾,字迹娟秀,仍是如梦的手笔。
  只是这封信来的方式却极不寻常——一个仆妇趁人不备悄悄奉上,神色紧张,仿佛怕被人察觉。这非但不像旧日如梦传信的风格,反倒像是——临急之举。
  她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不安,指尖一紧,展开信笺。只是短短几行字,她一字一顿地看完,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连眼神都无法移动分毫。
  “怎么了,阿姐?”
  “乌江正是天麻缘起之地。”
  “他们要在乌江,再造天麻——此番天麻,无药可医。”
  第75章 君子一诺风起渡口
  因若羌使团一事,裴绰下令,所有进出京都的路口都加重了哨守。加之所有玄女庙的地下通道被堵死,严防死守,七日过后,竟没有如容悦所言的“天麻重现”。
  容悦也觉纳闷儿,直至收到如梦的信笺,才恍然:原来金光明社是要憋大招了。
  “这嘉祥,是非去不可了。”怀晴道。
  裴渊下葬次日,怀晴便与崔氏说了回嘉祥一事,借口以“将裴渊的灵牌带回宗祠”。崔氏一愣,嚎啕大哭:“好孩子……好孩子,你对他情深至此,我从前真……”
  因沿路颠簸,且危险丛丛,怀晴将慧宝托付
  给崔氏。崔氏刚失去继子,本觉孤凄,有慧宝相伴,心里会觉得稍微安慰些。及至葬礼后第四日,怀晴便收拾好细软,与容悦、红灯、顾三金一行人南下。
  陆九龄恢复清醒,戴了个白面具,装作怀晴的幕僚,混入车队中。慕宁落崖之地亦离乌江不远,他想去看看。
  刚出京都,忽有一道白影,自林间掠出,身轻如燕,衣袂翻飞,转瞬便落于马车之顶。怀晴掀帘一看,竟是沈磐。
  沈磐的银面具闪着一层光,“陛下派我来助你一臂之力。别以为,你我的恩怨已烟消云散。你我,此后再算。”
  “好,半年后来算。”怀晴微微一笑。沉烟之毒,半年后便会彻底侵入肺腑,倒是若她还能活着,必将身上所有恩仇都清算干净。
  沈磐怔了一瞬,仿佛没料到她答应得如此痛快。
  他微微别开头,语气淡得几不可闻:“……嗯。”
  午时,山路弯弯,车队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能就地歇息,扎锅生火。容悦三两步钻入林中,去采些野菜与果子,不多时已不见踪影,怀晴身边难得清静了些。
  沈磐踱步而来,走得很慢,像是在斟酌什么,最终站在她身前,从袖中摸出一块胡饼递给她。
  “先垫一垫。”他说。
  怀晴怔了怔,心头忽地一动。记忆里,初见沈磐那年,他亦是这般,风尘仆仆,却将仅有的一块饼分她一半。
  “怎么?心虚了,不敢接啊?”沈磐冷嗤道。
  怀晴一把抢过胡饼,大口撕咬,几乎快噎住了:“这胡饼味道都没变!”
  沈磐笑了:“你也没变——一样的狼吞虎咽。”
  林风穿过枝桠,阳光从缝隙间洒落下来,他的银面在光影中一闪一灭,目光却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像是想从她的眼睛里看见什么久远的、被掩埋的过往。
  要说世上,怀晴对什么人心怀愧疚。沈磐,一定是首当其冲。
  见沈磐笑了,怀晴高高提起的心,才轻轻落下。
  远远望见容悦拎着一大兜野果而来,沈磐又板起脸,走得老远。
  众人稍歇片刻,忽见远处扬起一缕尘烟,尘中马蹄如雷,一匹骏马飞驰而来,马上并骑两人,一黑一青两道影影绰绰。走近了才看清,竟是安宁公主与宴二。
  安宁公主一身玄色男装,发辫高束,背上挂着沉沉行囊,眉眼间却藏不住怒意。宴二则穿着一袭潇洒青衫,袖口掩着手,悠哉游哉,半点行装也无。
  马一停稳,安宁公主便翻身下马,几步奔到怀晴跟前,气喘吁吁地叫道:“阿姐!可算找到你们了!要不是宴二坚持说‘最好走官道’,我早就追上来了!”
  怀晴眉心轻蹙:“你追我做什么?”
  “跟你们一起去嘉祥啊!”安宁公主理所当然地道,“同为公主,凭什么你们能走江湖、看尽天下,我就只能困在深宫?咱们姐妹三人,正好结伴。”
  容悦白眼一翻:“谁跟你是姐妹?少往脸上贴金了。”
  安宁公主顿时蔫了半截,哼哼唧唧地缩到怀晴身后,声音也低了几分:“阿姐,我出宫一事,是陛下亲口应允的。”
  容悦不以为然:“啧,以权压人这套倒是用得顺溜。”
  怀晴道:“你出宫也就罢了,但你怎么会和宴二在一处?”
  安宁公主噼里啪啦说了半天,怀晴才慢慢理清原委——原来,这位公主殿下一时兴起,听闻怀晴和容悦要远赴嘉祥,心生羡意,于是拎了个包袱,连个贴身扈从都不带,骑了匹马就出了宫。
  谁知刚出公主府没多久,便在书肆门前碰见了刚好鼓起勇气、迈出家门的宴二。
  彼时,宴二刚挑中一本《风仪录》,还没来得及付银,手里还攥着铜钱,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扯住衣领。
  怀晴听罢,哭笑不得地看向宴二。后者低着头,脸红得几乎滴血,好似是被拐卖的小媳妇。
  “我说宴二,你胆子也太小了吧?不就是陪我跑一趟嘉祥么?”安宁公主斜睨着他:“这回又不让你做面首,至于脸红成这样吗?这种壮阔的路,不该一个人走。让你陪我,正好可以给你行万里路的机会,成日死读书,你都快成木头了?”
  容悦冷笑:“人家成不成木头,关你什么事?”
  安宁公主一怔,似乎被问住了——是啊,关她什么事。
  “不关我事,我就是顺手拉了一把……他又没挣扎。”
  容悦正要出言讥讽,怀晴恰时止住了争端,转而问宴二:“如今公主已有我作陪,你不如骑马回京吧?”
  半晌,宴二微微抬眸,目光在怀晴与安宁公主之间游移了片刻,终是飘向远处那条漫长的官道:“……君子一诺千金。当时说了要一起去嘉祥,哪怕是被胁迫,话已出口,便不能反悔。”
  容悦冷笑道:“你这人,真真迂腐!”
  “就是!”安宁公主附和,然后莞尔一笑:“不过,人倒是极好的。”
  怀晴见宴二的眼眸有刹那的失神,倒也未多言。
  一行人南下,经通州、沧州、霸州,一月后,终至临清渡口。此后,便可一路行船,直至江南陇州。
  怀晴正与容悦去找船东,却见渡口边泊着通体乌黑的楼船。船长约五丈,宽可并十马,船首刻着一头怒目的獬豸,形象威严。
  楼船船首,两道人影迎风而立,一人玄衣如墨,眉目冷厉;一人白衣轻裳,笑意飞扬。正是裴绰与江流。
  见怀晴一行人到了,裴绰才从船上缓步而下。风吹他衣角猎猎,神情却云淡风轻,目光一扫,便落到了人群之中那个银面而立的男子身上。
  眸色,瞬间沉了。
  偏偏这时,沈磐却从怀中摸出一块胡饼与一枚鲜红野果,对怀晴道:“方才你没吃几口,先垫着。”
  怀晴略怔,尚未接过,那胡饼与果子已被一只突如其来的手攫走。她抬眸,正对上裴绰那张含笑的脸。
  “这种农家小食,我倒是吃得惯。”裴绰似笑非笑,动作自然得仿佛只是随手一拈,便可夺走她的一切注意。“船上给你备了新鲜的鱼脍,和你最喜欢的杏花冰酪,去尝尝看?”
  怀晴眉心一跳,眼角悄然一撇,瞥见红灯马车中,陆九龄的身影尚稳稳未动,心中稍安。
  “裴绰,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绰笑得温润:“等你。”
  “等我?”
  “嗯,等了好久。”他垂眸看她,眼底似藏着几分积蓄已久的情绪。
  “妍妍,你可知,京都如今风起云涌呢。”
  怀晴面色未变,语气却故作轻巧:“离开京都已有月余,哪还知道些什么风浪?”
  可他却听得出她语气中的虚与委蛇。她越是平静,他心底的怒意越是翻涌。“《昭明旧事》第三卷出了——”裴绰眸色沉沉:“你是太平杂说的东家,怎么会不知?”
  “东家也不一定知晓底下人出的书,妍妍,你是要这般唬我么——那就当你什么也不知道吧……”
  “那好,我便讲与你听。”裴绰盯着她,语调缓慢,却如一刀刀切割般字字落在她心头,“第三卷讲的是,大晋覆灭之后,昭明太子与少师双双复活,前往幽都山修行飞仙,听着便是稗官野史,百姓倒也喜闻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