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像是想摸她的头发,又不敢。
  他不配。
  也许这辈子,他唯一做对的事,就是在雨后天晴时,没有亲手把她送进那扇朱红的门。
  第79章 旧时堂前兮燕飞去1
  怀晴定定地看着傅况,眼神穿透了他佝偻的身影,像是透过重重尘埃,望见那个雨天里被抛弃的自己。
  很久以前,她曾满怀疑问,想问他一句:“阿爹,当年为何要卖了我?”
  后来,得知自己实则容钧之女,那句质问便再也说不出口了。
  这些年傅况过得并不好,两颊消瘦,脊背佝偻,满头霜发,脸上的褶子比八十岁老翁的还多。
  “我不杀你。”她终于开口,声音却冷得像冰,“你走吧。”
  傅况愣住了,随即听她继续道:“裴绰并非魏宪。此后,你也不用那般冒险,向他索命复仇。”傅况张了张嘴,半天发不出声,最终只是低低一笑,那笑里混着酸、混着愧,还有一点点难堪。
  他拉起红灯的手,像是终于可以卸下什么沉重的担子般,低声道:“囡囡,我们走。”
  一道银光自空而落,冷电般闪过两人之间。
  唰——
  银丝寒芒游蛇般闪动,一瞬便缠住了红灯的手腕,轻巧而狠辣,像是修罗伸出的指爪。
  “红灯,他可以走。”怀晴的声音骤然森冷,“你——不行。”
  “囡囡!”傅况低喊一声。眼看红灯被裹成一个动弹不得的粽子,飞快地被拽到了怀晴面前。
  红灯垂眸屏息,从未见过怀晴露出这般阴寒的神色。
  “我问,你答——”顿了顿,怀晴抛出第一个问题:“自从你猜测,我是晋阳公主后,便要计划杀了我么?半分情分都没顾?”
  “是。”
  怀晴指尖微颤。
  “只是后来,你寻到慕宁的踪迹,我……也想找她。”红灯继续,目光坦白又痛苦,“我以为,也许我们还能重逢。再后来,知晓你不是晋阳,我就彻底断了那个念头。”
  “谢你对我手下留情。”怀晴冷嗤一声:“所以,从前,你对鬼公子一往情深、甘愿赴汤蹈火,也是假的么?”
  “当然不真。”红灯笑了,“若我不表现出,他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的样子,我也和你们一样,被他下了沉烟之毒。”
  怀晴低垂眼睫,唇角紧绷,片刻后忽而抬头,眼眶已泛红:“我们是分花拂柳。”
  字字沉重。
  “没了任何一个人,我们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你知道的!”
  红灯轻轻颤抖,眼中也是泪意盈盈。
  “我们现在还是……”她几乎是哀求,“妍妍,谢天谢地,你不是晋阳!你若愿意,我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姐妹。”
  怀晴没应。
  她只是缓缓眯起眼眸,声音陡然一冷:“为什么是魏宪?”
  红灯怔住。
  怀晴一字一顿,冷冷问道:“容钧与你们有血海深仇,我实际是容钧之女,你们却从未动过我,为什么非要杀魏宪?”
  “为什么?”
  空气霎时沉如死水。
  红灯与傅况对视一眼。红灯低声道:“当年容钧捉了我们母女三人,恰逢阿娘风寒,他没对我们怎么着,却延医问药,我是记得的。容钧大败起义军后,便放了我们母女三人……”
  “刚出虎口,又入狼窝。魏宪那时捉了我们三人,不知做了什么手段竟令我阿娘亲手杀了妹妹,又引得阿娘自裁,我装疯卖傻才躲过一劫……”
  怀晴心一惊,却见傅况早已泪流满面,低声喃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魏宪我非杀了你不可……”
  怀晴利刃一出,指向傅况:“这些内情,你并不知晓。你跟魏宪又有什么恩怨?”
  “当年,天麻之疫虽是由我娘传播开来,我娘却并非因天麻而死。”傅况道:“那时,魏宪得知因我娘亲一人,天麻出了嘉祥的地界,便提剑而来,一刀将我阿娘砍成两半……”
  “阿娘生生堵在门口,大声喊着让我快逃,”傅况眼神痛苦而迷惘,“……她说,若我不逃,九泉之下必不饶我。”
  傅况抬眼看她,声音渐渐冷下来:“我走南闯北这些年,才慢慢拼凑出整个真相。魏宪为何那般愤怒,不只是因为疫病。”
  他眼神一凛:“一切,都起于血祭。”
  “血祭?”怀晴眯起眼,警觉陡升。
  “没错,当年昭明太子因一时心软,放走千名血祭孩童,却忤逆玄女,引得乌江洪水,一时江南粮田尽毁。钦天监上书,以一城之数的百姓血祭,可平玄女之怒。”
  “正值天麻开始在嘉祥蔓延,朝堂便顺势做出决策——放弃嘉祥,以嘉祥一城之命,重启血祭。四方神兽镇城,七日开坛,期间任何一人若越出禁界,血祭皆废。”
  “我跟我娘,便是在那七日中走出了嘉祥。”傅况盯住怀晴,“破了法坛,坏了大局。”
  怀晴倒退一步,只觉指尖冰冷。
  “所以魏宪才愤而杀你娘?”她的声音像是被风刀刮过,透着一股不可置信的寒意。
  傅况咬牙:“他说,这是为天下。可在我看来,不过是借神之名,行屠戮之实。”
  长久的沉默后,傅况嗓音沙哑:“凭什么?他们凭什么随意圈一块城池,便可决定我们的生死?就凭是玄女之后?焉知这什么玄女,什么神明,不是他们编纂的谎言?”
  怀晴静静望着他,只觉胸口一阵闷痛。天麻是金光明社为捞取财富而造,嘉祥因大晋皇族保血祭而毁。而两者,又在为各自的野心中,达成了微妙的平衡。
  “你
  们走吧。”怀晴道:“红灯,你走吧,如今你已找到你爹爹,再也不要回暗云山庄了。我们四人,总得有人过得恣意喜乐。”
  红灯一愣,忽地双膝跪地,磕了个头:“从前我说的话,必不会食言。我会研制好解药,我会跟你一起寻到宁宁,不光我要走出暗云山庄,我要你也一起离离那鬼地方,远远的。”
  “快走,有人来了。”怀晴耳力比红灯好了许多,闻言,红灯也不耽搁,捞起傅况的胳膊,飞身入林。傅况回头看了怀晴一眼,眼底满是复杂,最终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身影一晃,隐入夜林,向南而去。
  此地离嘉祥只剩七日水路。因有个渡口,倒也不算荒凉。
  可一旦离渡口远些,林子愈发幽深,露重草滑,加之夜色正浓,四野虫鸣时断时续,倒显得阴森可怖,似有鬼影伺伏于林间。
  怀晴掏出火折子,点燃几根枯枝,便远远地看见林外,裴绰迎着火光而来,玄衣如墨,身姿潇洒,身后跟着江流及陆九龄,而陆九龄的面具已然被揭下,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红灯昨夜给他新易容的一张脸。
  怀晴从火堆边挑出一根桃枝,戳了戳火堆。火光更盛,照亮她眉目之间淡淡的疲意。
  裴绰坐在了怀晴对面,隔着火光望她:“人没追上?”
  “没。”
  裴绰笑了,“又骗我。”
  江流与陆九龄也坐过来,四人围成一圈,都望着火堆发呆。江流从袖中掏出一块红薯,扔进火堆里,对三人的奇异氛围一点也不察觉。
  “你不觉得,欠我一个解释?”裴绰看向怀晴,“我的老师,为何与你随行?”
  陆九龄难为地看向怀晴:“殿下揭我面具时,我原想装哑,哪知他不依不饶,非逼我开口……我声音一出,便被听出破绽了。”
  怀晴懒懒地看了陆九龄一眼,又看了裴绰一眼:“你不觉得,你也欠了我许多解释?如今我欠你一个,又算什么?”
  “好,好得很。”裴绰赌气似的低声道,“我们,一个一个算。”
  “那就来算。”怀晴眼波一横。
  “第一个问题,我来问。”怀晴扔下手中一直摇晃的枯枝,“你为何要假冒裴绰之名,重入新朝?真正的裴绰,死了么?”
  “是。”裴绰的瞳孔里都是火光,“当年,我从山中捉了野兔回来,在破庙里等你们,等了半月也不见你们,我以为是那群恶乞,又找了来为难你们。”
  “打听了一个月,直至听说跛乞卖了个小乞儿到青楼,赚得银钱吃香喝辣……”
  裴绰垂下眼睫,唇角扯出一抹苦笑:“那时,我已流落到嘉祥,误入旧地,百感交集,却偶然救下一个濒死之人。他叫裴绰,背负仇恨,命在旦夕。他说他父亲是镇国公,自己却死得凄惨。他死前只有一个愿望——复仇。”
  “至于问我为何重入新朝?”裴绰冷嗤一声:“我觉得,不配,他们不配。”
  “他们?”
  “君不配为君,人不配为人。”裴绰低声道,“我曾以为,天下可归正道。可新朝不过是旧瓶换旧酒,一腔热血,终付泥沙。”
  怀晴忽觉浑身冰凉,却见裴绰的神色已然变了,只炯炯盯着她:“该我问了。”
  “你与裴渊,是当真有情?”